第16章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七)
春末夏初的晚上,陈迦行打开了齐建铭房间里那把橙色扇页的落地风扇。他们一起靠在床头看陈迦行从镇上旧书店借回来的机器猫漫画书。世界上没有口袋里掏得出工具的机器猫。齐建铭痛起来,眼泪和汗珠会一起簌簌流满面颊。
陈迦行能做的只有安慰似地抱住他的胳膊。但齐建铭还是会痛到呻吟不止。
陈迦行有一次半跪在床上,和齐建铭坦白,他卖作业答案给同学,攒了点小钱。而且这学期去参加省城的奥数比赛得了奖,拿了笔一千五百块的奖金,存在裴娜那里了。如果他再把陈期买给他的迪士尼正版夜光手表卖掉,就有一笔蛮可观的钱。他可以带齐建铭去看医生吃药。
齐建铭笑了。他摸了摸陈迦行的脸,说:“这个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小夹心的钱不够。”
99年截肢后不久,齐建铭“幻肢痛”就很严重,夜里也是痛得睡不着,控制不住地呻吟。他咬枕头、要不咬自己的手。齐农就搬张凳子坐在床边沉默地陪着他,背着他再进城看病,甚至去做了他们根本负担不起的心理咨询。
看完诊,医生打开门叫齐农进来推轮椅。齐建铭看到齐农发呆坐在走廊上,手里捏着一只透明塑料水杯,看起来很疲惫很疲惫。他陪齐建铭看完病,再把他背回家之后,还要赶着去打零工。有一天,齐建铭就跟齐农说,他不痛了。
从1999年到2006年的春末夏初,“幻肢痛”的情况时有发生。有时候像是真好了,有时天气变化太快或是齐建铭心绪不佳,都有可能忽然又痛起来。
有一晚齐建铭痛得掀掉了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陈迦行抱着奥特曼在他房间门口静静看着。
他等齐建铭缓过来之后,关上门,重新仰面躺到齐建铭边上握住齐建铭的手说:“爷爷,我打电话告诉妈妈了...妈妈是护士,她会有办法的…对不起...”
第二天裴娜就趁齐农不在家的午后把齐建铭接上车,带去了省城医院做检查。
那个午后,齐农开车回镇上的路上忽然接到了裴娜的电话。裴娜在那头有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说:“小弟,我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也别担心...”
齐农把车停了下来,换了只手拿手机,问:“什么啊?”
裴娜带着齐建铭在自己工作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发现这一段时间齐建铭会痛得那么频繁那么剧烈,不是因为“幻肢痛”,是神经瘤。截断部位的神经继续生长,在断端搅扰、扭曲,无处可去地纠缠成团,形成了神经瘤。
齐农在电话那端很久没说话,裴娜急着说:“没生命危险,就是要做手术切除。你过来签字吧...”
过了许久,齐农才问:“他怎么去的医院?他联系你的?”裴娜张了张嘴,刚想说话,齐农挂断了电话。二十来分钟后,裴娜在医院大厅看到齐农。他还是那副神态,缴费签字,和主刀医生沟通,全程没理齐建铭,也没理裴娜。
陈迦行放了学由刘博览带过来的时候,齐建铭已经开完刀推进了普通病房。齐农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发呆。
主刀医生和齐农说瘤子已经形成差不多一年了,一年时间里慢慢缠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疼...
齐农喃喃重复道:“一年...”
裴娜忙完手头的事,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就看见齐农坐在病房外面发着呆。她工作的这间医院是1952年建成的省中医院翻新改建的,每一层的走廊如产道般昏窄。旧式日光灯散发着荧荧的光亮。齐农抹了下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长久低着头。
自责,酸恨,或者是充满打击的崩溃。裴娜没有走过去,坐下来说两句不轻不重宽慰的话。她见到坐在春天的公园里分面包的这对父子的时候,就明白,这个只剩半截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来说,是无比重要。
裴娜走后,陈迦行坐到了齐农身边。他抱着自己的书包,把头靠到了齐农的肩上。齐农垂着两只手,闭了下眼睛。
他问陈迦行:“为什么爷爷腿痛你不告诉我?”
陈迦行仰头看着他说:“我答应了爷爷不告诉你。”
齐农忽然爆发了,破口大骂道:“那就是,我们三个住那房子里。那个残疾人痛得要死,神经都搅在一起了,生生忍着,一个一个他妈的都不说是吧!等哪天死了再说是吧!”
刘博览走过去扯了下齐农说:“哎,你有点过分了,你骂夹心干嘛...”
齐农的眼泪从眼睛里簌簌落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他说:“你们如果不需要我,要不就这样算了。你也别住我那里上学了,趁早滚回省城读书。让里面那个老头也自生自灭吧。我不管你们了。”
齐农站起身,踢了脚走廊上的长椅,推开刘博览,走了。
刘博览刚想追上去,陈迦行冲齐农哭着大喊:“我就回省城读书!我不要和你住了,我不要和你住了!”
陈迦行喊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刘博览蹲下身把他搂进了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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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6月,齐农整个月在医院陪着齐建铭。手术切除瘤子之后还会把断端用结扎封闭的方式防止神经瘤再次生长。但一直以来这种处理效果并不好,神经可能还会继续生长,重新搅绕在一起。神经瘤的复发率是相当高的。
齐农赌气般陪着齐建铭,但一句话不跟他交流。
裴娜有空就会来病房看一眼。她在病房里的花瓶里放了一束百合。六月底的时候,她和齐农说起,陈迦行放暑假了,已经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搬回了省城。齐农垂手坐在椅子上,看着花瓶里的花。他忽然站起身,拿着花瓶出去换水。
那段时间,刘博览妈妈的身体也不好。他也在镇医院分不开身。他打电话到舞厅,开玩笑和许均仪说:“我和齐哥都不在,你帮着静宜一起看场管理一下。能完成任务吗,能的话敲敲听筒。”许均仪庄重地在听筒上“咯咯”敲了两下。刘博览笑了,他都能想象如果当面和许均仪说,许均仪就会一脸严肃认真地点点头,好像无声地在说,保证完成任务。
刘博览说:“等我们回来,请你吃好吃。”
月初许均仪就从舞客那里听说了,齐农爸爸得了神经瘤的事情。那时期的“寂寞芳心”基本是附近几个镇子的八卦流言中心,什么事都可以听说。
许均仪又是许许多多八卦最忠实的听众,因为他绝不泄露八卦。像有个云南来的舞女,叫小曲,每天说着下个月她就回云南盖房子去了。下个月她还这么说,再下个月就回云南盖房子。
和她合租的舞女又来告诉许均仪,小曲偷用她们的护肤品、化妆品,被抓住了还不承认。她连一块盖房子的砖都买不起。
那天日场刚开始不久,冲进来几个高高壮壮的男人。许均仪都还没看清楚,其中一个男人就已经揪着小曲的头发,压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了舞池地板上。舞池里的其他人潮水般退上岸,没有一个人去拉架,没有一个人开口呵斥。大家都那么看着小曲被那个男人按在那里,嘴巴里噙着血和头发丝,像条被扔在干燥地的鱼一样无力地打了个颤。
刘博览后来已经没有地方去问,是不是因为他那几句叫许均仪帮忙维持舞厅秩序的玩笑话,所以在那个男人抄起舞池边上的一张折叠凳准备朝小曲的头打下去的时候,许均仪冲了过去。他推开了两边的看客,冲过去,半趴在小曲身前,挡下了那张折叠凳。小曲那时已经仰面躺在那里,看着许均仪昏在了她身上。她流着眼泪神经质地抽笑了一下,伸手抱住许均仪,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使尽全力冲四周的人说:“打120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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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许均仪被120拉走送进镇医院治疗。刘博览腾出空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此后也没有再在“寂寞芳心”舞厅露面过。
医生揭开他染满血的衣服,发现他是个留着长发、化着浓妆、穿裙子的男人。这件事不消一天时间,就传进了“寂寞芳心”,继而传出春风街,然后是河流镇菜市场精品店、新民镇烟酒行小卖部。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很多和他跳过舞的舞客都说想想要做噩梦,结果付钱搂着一个男人跳了半天舞。他们还会说起,刘博览甚至还追求过他。结果追了半天,追了个男的。有很长一段时间,走进“寂寞芳心”就会听到有人在议论许均仪。
包括他救的那个舞女小曲是在省城借了很大一笔钱然后逃掉了。最近几个月在郊区舞厅露面的事情传出去,债主就找上了门。她连一块盖房子的砖都买不起。她所有钱都一分一厘地被像寄生虫一样跟着她的妈妈、弟弟吸光了。她出来工作的时候穿的裙子都统共只有那么三条。她如果不喊着下个月就回云南盖房子,会坚持不下。
那天之后,小曲也不知去向。
齐农坐在舞厅门口,刘博览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身边。舞厅里的灯光如蜂蜜般流到门口水泥地上。他们沉默地坐着。
忽然有个女声蛮大声地说:“是我看他五官长得好看,扮女孩子到地下舞厅跳舞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刘博览给齐农递了支烟。那个年纪挺大的女人和他们说,几年前她和许均仪一起住过。许均仪在纸上画了一辆大巴车给她看,和她说,他以前住在乡下,进一趟城要坐那种卧铺大巴,两个司机日夜兼程地开车。车子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像坐夜里的船。他说终于开到了,他妈妈又拉着他跳上一辆公交车,然后是下一辆。最后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乡下。
他被送进了一所后来因虐待学生而被取缔了的特殊学校。那之后,除了汇钱过来,家里没再联系过他。他是在特殊学校填表登记入学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以为生日的唯一用处是,填表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