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温情
邓阳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房间内的旧木桌上,一盏微弱的油灯摇曳不定,勉强给这间屋子带来了一些光亮。即使屋子并不大,四面的角落处依然是黑乎乎一片,难以看清。老旧的木制箱笼把这个家的清贫显露无疑。
邓阳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终于将脑海里的两股记忆融合完毕。之前脑海中的疼痛感也逐渐消退,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
梦中的那个邓阳,已近而立之年,却依旧是孤身一人。他生活在一个叫蓝星华国的地方,国势极盛,物产极丰。那里的人已经不愁吃喝,即使不用在田野里劳作,也不会有冻饿的风险。
这在大梁邓阳的眼中看来,简直是神仙都不敢想的日子。
只不过那里的人似乎过的并不快乐,大多数的人都面带忧虑,少有笑容,仿佛都承受着饥寒之外的煎熬。
这个世界的邓阳则是大梁国北海郡东阳县治下大河村里的一名十七岁少年。他虽然出身低微,只是山中黔首,却自小被母亲苦心培养,用心科举,于今年秋天刚刚过了东山路的乡试,考中举人,成为大梁朝廷官僚体系后备人才中的一员。
只是这名次就不怎么好了,位列东山路六十三位中举者的最后一名,差一点就名落孙山。
即使如此,他也已经是整个东山路两千名参试士子中的幸运儿了。这样的幸运儿,整个东山路每三年也不过才有六七十人而已,足以让他光宗耀祖了。
只不过按往年经验,这样的成绩已经注定他和进士的功名无缘。
按照惯例,他虽然已有资格到京城吏部去待选侯缺,但是他想要在内地繁华之地任职是没有机会的。边境混乱之地或是深山苦厄之境,才是朝廷为他们这些举人准备的任官之处。可是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最好的出路就是像过往前辈那样,回乡谋个无品级的教职,或者在家置办些田产当个田舍翁。这也是当世大多数读书人的选择。他若是还想要鱼跃龙门、乘风而起,只会被人当成白日做梦。
可是邓阳却觉得自己“一举成名”,再加之少年意气,会试未尝没有机会,便时常放言要一战春闱。前些日子他回乡后,开始的几天还能沉下心认真谋划进京会试的事,但是后来不知不觉间却越来越贪图玩乐,甚至渐渐变得有些恃才傲物,放浪形骸。
尤其是他有了举人的身份后,不少富商、掌柜常常盛情邀请他赴宴。其间美色美食自然是少不了的。
他本就是一个贫家子,哪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不用花一文钱,便能享受美食醇酒,还有美人环绕,更能被那些原来接触不到、需要仰视的人物奉承吹捧,很快就迷失了本心,越来越没有了顾忌。
会试的事儿自然也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总觉得休息几天也无妨,身边亲人的劝阻也被他无视。
直到两天前,他终于惹出来个大娄子。
原兵部尚书翟良弼今年致仕回乡,正好遇上乡试放榜,又恰逢遇灾。
他一时兴起,就打算在自己宅子里举办一场诗会,广招北海郡的青年才俊们参加。今年中试的举子们尽数受邀,同时也轻了不少豪商大贾到场募捐。
本来这个时代的诗会就是以诗会友,十分常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邓阳之前也参加过不少。
可坏就坏在,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翟家要借机为小女儿择婿。这可就激起了在场所有未婚学子的兴趣。
实际上,其他人当时见擅长诗词的今科解元钱景明在场,便都知道自己机会渺茫。只不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更何况名利当前,谁也不会轻易认输,更不会不战而降,都打算尽力一试,只在面子上还保持着必要的谦逊。
邓阳却是被多日来的奉承冲昏了头脑,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连钱景明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只觉得自己定能抱得美人归。
他先是将钱景明的诗作贬的一无是处,可当他自己拿出诗稿时,却被众人嘲笑为小儿之语。邓阳当场就和几人“据理力争”,吵了起来。
邓阳融合两世记忆后回想起自己的大作,自己简直都不忍直视。在被另一个世界的璀璨诗文洗礼后,自己写的这些确实是浪费纸墨,竟然还敢拿出来卖弄。
后来,翟家千金听说了诗会上的动静,从后院派人传话,让他回去用心再读几年诗集再作诗。这更引来在场之人的无情嘲笑。
邓阳羞愤之下,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回到桌旁不顾朋友劝说端酒连饮,最后一口气没顺过来,憋晕过去。
翟府下人连忙抬着他去看大夫,待稍有好转后才送回到大河村家中。当时他被抬着招摇过市,丑态很快就传遍全城。之后他便一直昏迷到今日才苏醒过来。
邓阳躺在床上静静盯着屋顶横梁的模糊轮廓,慢慢消化着自己脑海里的记忆,不时为“自己”的可笑行径大为头痛。
终于,两个“邓阳”合二为一,难分彼此,却也再不是以前的某一个“邓阳”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木板钉成的房门被从外边轻轻推开。邓阳转头,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中年妇人缓缓走了进来。她扶着门板慢慢进到屋里,小心的端着手里的陶碗,并没有注意到邓阳已经醒来。
“娘。”邓阳轻声叫道。
“砰。”
妇人吃了一惊,手中端着的陶碗不慎掉到泥土铺成的地面上,溅起一抹飞尘,夹杂着青绿菜叶的米糊撒了一地。
她顾不上收拾,跨过陶碗,急步扑到床前,伸手抚摸着邓阳的胸膛和胳膊,仔细打量许久才哆嗦着开口说话。
“阳儿,你可算是醒了。”
语罢,泪水伴随着呜咽声从她眸中如泉水般涌出。
邓阳微微抬起手搭在她手臂上,安慰道:“娘,别哭,我没事儿了。”
邓母闻言并没有好转,反而哭的更加厉害了,似是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她哭的声嘶力竭,这才渐渐收住哭声,只是胸口仍在一阵阵的抽搐。邓阳勉力抬高手臂,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给她顺顺气。
妇人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对邓阳说道:“阳儿,你可算是醒了啊,这回可把娘吓坏了。家里就你一个男丁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可怎么活啊,将来怎么跟你死了的爹交代。”
邓阳的父亲邓怀松早就死去多年了,只剩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人家是解元公,你说你跟人家争什么?”她说完,抬眼看邓阳的脸色没什么变化,略微放心,这才继续说道:“再说要争也不是现在争。你好好读书,等你中了进士当了官,就是他们把闺女送上门,咱还不一定看的上呢。”
邓阳听她说完,不禁苦笑。自己这亲娘还在做儿子中进士的美梦呢。就自己这水平,能中这个举人都得是十八代祖坟炸了的运气,只是一两座冒青烟恐怕都不够。
“我知道了娘,以前是我不懂事,做了傻事,以后不会了。”邓阳声音低沉却坚定。
邓母盯着看了他半晌勉强相信他是认真的。
“你明白就好。娘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有志气的。咱们不争一时,且看将来。饿了吧,娘再去给你盛碗饭,一直给你热着呢。”
她把掉在地上的陶碗收拾起来带出去,又给邓阳重新端来一碗米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