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沙包与躲避球(5)
丢沙包与躲避球(5)
赵诗华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
只记得当时她甩下那个烂摊子后,一个人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学楼,最后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折回宿舍,灌下一大杯感冒冲剂后便倒头就睡。
结果梦里也不消停,各种乱七八糟的场景纷至沓来,她被怪兽追着,被诅咒钉着。也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梦境太过纷繁复杂,赵诗华骤然醒来的时候,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屋里暗沉沉的没有开灯,她拿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不到宿舍就锁门了,徐佳美和乔小玲却还没有回来,正想着打电话给她们,就隐约听见熟悉的说笑声一路沿着走廊传了过来。
徐佳美打开门,啪地一下摁亮了电灯,刺眼的白光一下子扎到眼睛上,赵诗华本能地用被子蒙住头。另外两人发现自己在休息,连忙“嘘——”地互相提醒,然而高兴劲儿却怎么刹也刹不住,细碎的笑声还是忍不住一再迸发出来。
“没关系的,我没睡着。”
“你还没睡啊,太好了!”徐佳美一下子激动起来,被同时响起的熄灯铃所提醒,又压低声音,“今天那部台湾电影挺好看的,小玲果然推荐对了,而且你猜猜看我们碰到谁了?是裴纳川!超级巧吧!”
即使重新又关上灯,赵诗华仍然能捕捉到对方那双因喜悦而闪闪发亮的双眼,徐佳美说完后又拍了拍自己,轻手轻脚地帮她把被子掖好:“你继续睡吧,我得用光速去洗个澡了!”
躺在床上的赵诗华除了羡慕便是懊悔,要是自己跟她们一起去看电影,是不是也会偶遇裴纳川?并且傍晚的那出闹剧是不是也不会发生了?想起邵一夫红着脸问自己的问题,她还是不禁打了个激灵,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先前所有美好的愿望和默默的努力似乎就这样付诸东流了,甚至还骂别人是“癞蛤蟆”,赵诗华觉得真正丑陋的人是自己才对。
她不愿再回想,又往被子里缩回去一点,眼皮重重地往下坠,又把她拉回到混乱的梦境中。
一会儿是全班同学投票,把她跟邵一夫选出来当最佳搭档,她还来不及反抗,两人就被红绳给捆起来,由裴纳川摁下发射键,送上太空飞船去给外星人进贡,她吓得拼命挣扎,回头一看邵一夫居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蚌壳精,瞪着两颗珍珠眼睛问她是不是暗恋他;一会儿她又回到考场,别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唯有她一个人对着题目根本不知从何下手,卓思奇双手抱胸站在讲台上当考官,目不转睛地监视大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害怕得差点在梦中哭了出来……
都说前半夜的梦是反的后半夜的梦是正的,赵诗华不知道做这些梦的时间具体在几点几分,只知道外星人的梦肯定是不会实现的,却没料到后一个梦竟成了现实。
才过了一个周末,期中考成绩就出来了。为了对学生的自尊心表示一下尊重,学校将成绩条单独发放到每个人手里,而年级前一百名的考生名字则公布在走廊的黑板上以兹鼓励。
白天的课上主要是评讲试卷,课间休息也没有老师拖堂,但赵诗华却一直忍到下午放学才敢去看排名榜。她久久地站在黑板前,凝视着那一个个被日光照亮的名字,始终无法消化眼前的事实。即便她早已在心里打过预防针,不断自我提醒羊城中学是个高手云集之处,排名靠后是正常的。但她以为自己只是不再拔尖而已,不料却直接泯然众人矣,光荣榜上再也没有她的名字出现。
更加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平日里跟同桌之间五六十厘米的距离,迁移至排名上,竟然就成了五六百名的差距。卓思奇在金字塔的顶端闪耀着光芒,而自己则在中部被上下挤压得喘不过气。原来朝夕相处的同学比自己优秀那么多,竟是一件如此苦涩的事。
尽管双脚还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赵诗华却觉得如同突然失重一般坠落,虽然预知了下降的台阶,却还是因为错估了高度差而跌得人仰马翻。她一下子慌了神,曾经由“梅州市前三十名”所带来的能考上清北的错觉此刻就像被黑洞所一口吞噬,没有一丝希望的光芒从中逃脱出来。
赵诗华下意识地松开攥紧的拳头,像是忽然失去了考上羊城中学的意义。太难赢了,输了又痛,回老家当山大王不好吗?
一回到宿舍,她就看见卓思奇站在阳台上洗衣服,对方的动作跟以往一样迅疾而利落,但也溅得到处都是水。赵诗华换下鞋子靠在床沿盯着她的背影,手指沿着上铺的爬梯上上下下,最后还是把萦绕在心头的话给说了出来,语气尽量装得平淡自然:“思奇你真厉害,考了年级第二。”
第一名是其他班的同学,印象中是叫吴冕;至于第三名是谁来着?她一时记不起来,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大差距。
卓思奇把校服撑到晾衣杆上,每件衣服都隔着精准的间距,随后她回过头应道:“还行吧,还是有些地方不应该丢分的。”
赵诗华听了不由得皱皱眉头。其实类似的话她自己也说过,例如在初三的模拟考总结会上,最后总是习惯性地加上一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再接再厉以争取更大的进步”,她当时是真心诚意那么想的,毕竟总不可能说“我对自己的成绩很满意,你们就自个儿看着办吧”。
然而如今轮到她坐底下,听台上的成功人士说自身还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才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他们从小到大都是被教导“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道理本身没错,只是当一个人获得了好成绩时,却似乎被谦卑一词给捆住了手脚,连本能地开心一下都忘了,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前追赶。相比之下,能够坦率地自嘲“下次拿个最大进步奖”的邵一夫,反而显得难得真诚。
卓思奇把盆里的水哗啦倒掉,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只听到了模糊的后半句:“……而且第二名不是我,我排到第三去了。”
“可是我刚才看到的明明是——”
“有一道题不是老师改错了吗?李修平加了五分,他才是全级第一。”
“啊?李修平?”赵诗华有点反应不过来,几秒后才想起来百名榜上第三名写着李修平的名字。大概是这匹黑马太令人出乎意料了,反倒因为无法接受而索性被忘在了一边。
然而就算事实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砸到她面前,赵诗华还是无法想象,一个偶然凑到一块儿的四人小组里竟然藏了一对王炸:居然是李修平?那个平时待在邵一夫旁边几乎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就颠三倒四的内向男生?她原本以为邵一夫、李修平和周信只是三个臭皮匠,想不到李修平才是隐藏的诸葛亮。
亏她还敢嫌弃对方不讲逻辑,原来他并非脑子不好使才前言不搭后语,恰恰相反,他就是太聪明了才无须推论直奔结果。赵诗华现在总算是理解了他的表达风格,却又反过来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跟成绩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邵一夫混在一起。
这么说的话,卓思奇也不应该和自己交朋友了——等等,不对。赵诗华想下去才发现不对头,自己是以成绩作为朋友的标准了,而成绩好不好跟朋友靠不靠谱完全是两码事。她从初中过来,明明是最深有体会的人,却在事不关己时轻易地又掉入成绩好一定等于品格好的陷阱当中。
赵诗华又擡头看一眼卓思奇,她已经在梳头发准备去晚自习了,也许受到李修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刺激,她似乎绷紧了一根弦,整个人调整成战斗状态,速度似乎比以往还要快。只是赵诗华突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成绩差而难过,还是身边的人都比自己优秀更让她难受。
又遇到无解的难题,赵诗华如同在原地踏步,而且越着急,脚下踩出来的坑就越深,反而更难以走出去。
她本想找个地方尽情地宣泄一下情绪,才发现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足够封闭安全的空间。宿舍总会有人进进出出,天台的门是锁着的,生物园的小树林里怕是藏着不知多少早恋的秘密,至于厕所隔间……教学楼和图书馆的厕所里人太多,偶尔还会排起长队;办公楼的厕所则阴森得仿佛随时都会有鬼故事发生;而操场边上的厕所,随着校运会的结束,大家对运动的热情貌似也淡了些,或许那儿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当赵诗华理性分析完所有的场所,最终转身锁上门时,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感性的眼泪了。她不是漫画里的女主角,没有一个天台可以给供她号啕大哭一场,更没有一个好朋友在天台等候她,听她诉说心事。
世界留给她的只有一间一米见方的清洁工具间,这是上次运动会时偶然发现的,她当时没仔细看门上的标识牌,门锁坏了,用力一推就能打开。里面堆满了拖把、扫把、水桶、抹布等,下午的日光顺着高处的玻璃窗照进来,把工具间照得亮堂堂的,灰尘安静地在光束中起舞,一点都不符合自己的低沉心境。
她叹口气,掏出手机,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问赵书华有没有空,然后才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阿姐,你下课了吗?”
“我今天下午没课。”电话那头传来挪动椅子的声响,赵书华似乎起身走到了别的地方,“你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
果然“知妹莫若姐”。赵诗华仰起头,瞥见角落里有张蜘蛛网:“嗯,不是很好……应该算挺差的吧。”
一时没有回应。赵诗华隐约听到手机另一头深呼吸的气息,大概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安慰和鼓励自己:“其实啊——”
可是她不知为何忽然又不想要任何的安慰了,尽管道理她都懂,却总是等着姐姐来拉一把,也显得太可怜了。赵诗华便连忙转移到另一个同样紧要的话题上:“对了,到时候你能来参加家长会吗?”
“我?!”即使是亲姐姐,也无法一下子消受自己成了长辈的事实。
“反正妈妈也不会来。”连开学报名都是由赵书华陪同,赵诗华对忙于生意的爸妈就不抱希望了,更何况她也不想让爸妈知道自己的成绩,“就在这周五的下午,可能四点左右开始吧,你能来吗?”
“周五下午?我好像跟一个同学约了……”
“那算了,反正没人来正好!”赵诗华不知怎地就发起了脾气,明明错的不是姐姐,自己却把怒气全都撒到了对方身上。她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然而这个出口却往往对准了最亲密的人,分明就是个窝里横的胆小鬼。
“你怎么了?没关系的,我跟那个同学说一声就行,”赵书华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总之我会来的,你就别担心了。”
“随你便!”赵诗华突然挂断了电话,刹那间就红了眼。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心态一下子就崩溃了,原本守卫着泪堤的虾兵蟹将也纷纷仓皇溃散。
不一会儿,屏幕忽而又亮起来:“我周五会来的。没事的阿妹,考试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还有下下下次[拥抱]。”
“我可能是大姨妈来了,所以这几天特别烦[委屈]。”赵诗华过了半天才回复。
只是当她在校门口看到姐姐走过来的瞬间,就算有十分之九的自己想要冲过去迎接对方,却被十分之一转身就跑的念头给绊住了手脚。在一群或挺着啤酒肚不修边幅、或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家长中,赵书华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蹬着一双正式的皮鞋,长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卷起来,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前来应聘的大学毕业生。
“你怎么穿得……这么正式?”赵诗华甚至有点后悔叫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