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同席
第61章同席
客舍内,窗扇半开,打湿的麻纸泛起潮意。
沈晏如脱下沾着泥水的绣鞋,就着薄薄的罗袜踩在地面,入了里屋。
循着阴沉的天光,唯见妆台前早有一位女子坐着,一身粗布麻衣,窄袖短褐,瞧着极为干练。此番女子一丝不茍地提笔绘制着手边的人脸面皮,那五官各式各样,栩栩如生,好似真的从人的脸上扒下来的表皮一般,乍眼看去,还有几分瘆人。
沈晏如摸着自己的面骨向下的位置,熟络地撕下脸上的面皮,对女子轻声唤道:“真姐姐,恐怕得麻烦你再为我重绘一张面皮了。”
女子正是沈晏如曾在梅园结识的神医之女,真儿。起初沈晏如与真儿并不相熟,直至她听真儿言,真儿识得自己的娘亲并欠下了恩情,她便慢慢同真儿熟络了起来。如今娘亲故去,真儿只得将这恩情加以沈晏如身上。
故沈晏如离开谢府后,她借助真儿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躲掉了谢让的搜寻。她欲查出害死谢珣的幕后凶手,只能留在京城。好些次,她都见着了眼熟的暗卫在附近找寻她,但有着真儿为她所做的面皮,哪怕沈晏如光明正大地站在那些暗卫跟前,暗卫都无法认出她。
真儿回过头看着沈晏如露出的真容,奇道:“面皮被雨淋湿了?还是现在这张脸不合你心意吗?”
“都不是,”沈晏如摇摇头,解释着因由,“珣郎被人所下的毒药尤为稀罕,近日这毒药又现了世,我才顺藤摸瓜查出和京中的刘员外有关。恰逢过几日有一场小宴,是那刘员外给自己办的私宴,我需扮作一位外地来的商户女混入其中。”
真儿当即明了沈晏如所需,她沉吟道:“这个简单。但既是私宴,你怎么混进去呢?”
沈晏如一字一句细述着,“我已查过,刘员外好珠宝,尤喜搜集祖母绿。我舅舅当年行走江湖正好得来一颗罕见的祖母绿,对日瞧时可见数道星线,我打算以此为诱饵,引他上钩,查问出刘员外将毒药献给了谁,又是谁,想要加害珣郎。”
话至尾时,沈晏如衣袖下的手捏得极紧,心脏也逐步加快着跳动。
她终是窥得线索一角,哪怕还有很深的东西潜藏在那暗处,她也要一步牵连着一步,摸出那掌控着这一整个局的幕后凶手。
窗外雨声仍淅淅沥沥,落得一片萧索。
沈晏如步至窗边,正欲阖上窗扇时,那街景角落一道被打湿的墨色身影极其眼熟。
她定睛看去,氤氲在雨雾渺渺的水汽里,那湿透的身影又消失于视线之中,恍若此前那转瞬即逝的墨色是为幻觉。
应是……看错了吧。
迎面细雨如丝,沾湿了衣袖,沈晏如凝起了眉,伸手把着窗扇往里拢着,隔绝了窗外潇潇雨色。
***
是夜,长夜天边疏星点点,经由几日连绵秋雨浸透,四处添就了几层寒意。
刘员外宅邸门前,已有不少衣装华贵、身披绫罗的宾客,满指无不戴着镶宝石的指环,张嘴便是金牙。来者多为年纪偏大的商行老板,一见着沈晏如这般年轻的女子现身,各宾客纷纷打量起她来。京中有财力的商人多数皆互通往来,至刘员外私宴的大多互相认识,沈晏如这等陌生面孔倒是显得新鲜。
沈晏如对周遭各异的眼光视若不见,从容递出拜帖予门前接待的仆从。只是阿景便不可一道入私宴了,她对此早有所预料,吩咐着阿景在宅邸外候她。
很快便有管事亲自引着沈晏如入宅邸,临了进正堂前,她遥遥听见那群宾客嚼着舌根。
“这老刘也不知道又搜罗到什么好宝贝,里头有个被老刘供得像祖宗一样的臭脸小子也就罢了,竟还有个黄毛丫头,今年可真是开了眼了。”
“你还不了解老刘?见着顶好的宝贝就走不动道,能被老刘这样对待的,那定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先前那臭脸小子的货我可是看到了,咱这今天带过来的宝贝加一块都抵不过!”
……
话音落时,沈晏如已是见到了宾客话中的“臭脸小子”正于刘员外座下。
正堂的主座上,刘员外坐在北地狐裘织成的白毛软椅处,其身上所着的绸缎绣满了繁复华丽的金线,被灯火照得刺目,花哨至极。那圆滚滚的肚子极为惹眼,被镶满玉石的皮革腰带紧紧勒着,他的腰间正挂着一颗纯净的祖母绿,品质瞧着便知价值连城,只是比起她手里这颗,仍旧小了不少。
刘员外其下的男人身形魁拔,一身玄青色的衣衫显得有些沉郁,或是他本人浮现出的气质过于冰冷,宾客们自说自话也不愿与男人攀谈,反倒是刘员外一个劲地同男人套着近乎,两眼笑得只剩下两道缝,满脸的肥肉堆积在了一块,对男人乐呵呵笑着。
沈晏如的位置设在了男人的对面,管事殷切地邀她入座时,她的目光迟疑地顿在了男人的侧脸上。
男人虽是戴了半幅银制面具,遮住了半张面容,只露出生寒的眸子和一对剑眉,她却能够瞬间勾画出往下的部分。那刀刻斧凿般的熟悉面孔再度出现时,冷峻如冰的眉眼如旧,她心头蓦地一激灵,甚至脚边下意识生出要往后退,或是径自往外逃走的反应。
她没能想到,今此会在这里遇到谢让。
三月别过,她一心扎进对谢珣之死的调查里,奔波在京城各处,这张面容本已是渐渐淡出她的记忆,她甚至是无暇去想起时,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跟前,猝不及防。
须臾间,沈晏如回过神来,松弛下了神经。
眼下她根本无需慌张,真儿为她做的面皮向来天衣无缝,至今未有人识破,她只需装作不认识谢让,待酒过三巡时,她会设法将刘员外带至她和阿景约好的位置,届时套出刘员外的话后她便会离开,与谢让也牵扯不上什么干系。
谢让察觉到一道目光的打量,他微微侧过头回望了去,但见对坐的女子已看向了别处。
女子并未特别之处,是他惯常扫了一眼就不会再多看的无关者,因谢让清楚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除了刘员外本人,其余之人,在他未有发觉有蛛丝马迹的关联前,他不会过多在意。哪怕这女子生得闭月羞花,姝色无双,他也无心去细看。
但谢让少顷便感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
这气息断然不会是刘员外的宅邸所出的,而是他曾寻遍天下,也只得在那无人居住的院子里,苦苦留住毫末痕迹。
谢让重金聘请过京中顶级的调香师们,试图让之还原这等香气,未料结果是,没有任何调香师可以调配出与之相符的气味。更有甚者声称,谢让想要的那气息早已不存在,皆是谢让执念太过的幻觉。因调香师们用尽各种方式,都无法从那院子里嗅到一丝特别的味道,更别说类于幽兰的气息。
唯独谢让夜夜抱着那堆衣衫,生怕某一日这气味就消散殆尽。
随着时日过去,谢让能从晓风院里感知到她的气息已日渐稀薄,所以他才急着寻调香师调配复原。但事与愿违,他费尽心思也没能得来。
如今这熟悉的幽兰之气久违地逢至,比之他近月以来追寻着的气味都要馥郁。
——是她的气息。
胸口处像有什么得来了感应,如潮水汹涌的心绪缘着这气息掀起丈浪高,谢让擡起眼,端看着对座的女子。
女子看上去约莫有二十来岁,其面容不算出挑,肤色白皙,柔滑水嫩,脸颊甚至有些圆润,瞧着便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细皮嫩肉的千金,眼下女子正慵懒地倚在漆红嵌玉的客椅上,传唤着点头哈腰的管事斟茶,其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骄矜,那散漫的眼神亦落得目中无人的气质。
这模样与她并不相像,除了肤质相似以外天差地别,偏偏谢让能够确认,自己察觉到的气息出自于此女子身上。
见宾客尽齐,刘员外才端正了姿势,笑着拱手道:“今日刘某有幸邀请诸位光临寒舍参加小宴,诸位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必刘某引荐认识了。刘某向来不拘礼数,不懂得招呼客人,只得给各位准备了美酒佳肴,绝色佳人,望诸位能够尽兴。”
旋即刘员外拍了拍手,便有数位貌美女子盈盈而入,其扮相千娇百媚,嗓音也像是含了蜜似的伴在了宾客左右。
而沈晏如发觉,刘员外竟极为“贴心”地为她安排了一位长相俊美的小生为她斟酒夹菜,亲自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