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三)
日常(三)
因为失忆,董馥娇心胸漾起不知名的委屈,她无处可去,开不了口。
玄彻只能漫无边际的猜测,一开始,他猜是因为儿子接进宫来,却没给他册封,于是他好声好气地解释,“朕已命大鸿胪拟旨了,阿渡作为大皇子,册封礼定然隆重,他长得跟朕如出一辙,也不必担忧闲言碎语。”
“不过”,玄彻声音渐低,指尖如猫尾划过阿娇的朱唇,继续诉着夫妻间的蜜语,“阿渡的大名还未定下,咱们做父母的总得给儿子取个大名,总不能昭告天下的时候,也让旁人唤他,阿渡殿下罢?”
董馥娇拉下他的手,扯唇勉强一笑,“名字皆由你定夺好了,我没什么想法。”
玄彻对幼子的大名十分慎重,毕竟只要他能担当重任,帝位毋宁质疑要传到他身上。
玄彻沉吟片刻,“夫基事之元命…不如就叫他玄元罢,始也,长也。”
“名头太大,换一个。”
玄彻听着阿娇出尔反尔的挑刺,倒是不痛不痒,他想过好几个名,瑾,贤才美玉之德;煜,光耀闪烁之貌,都配得上幼子。
然而,一一说出口,皆被阿娇以各种说辞弃之。要么,是这个字太寻常,要么,是那个名听起来拗口。
玄彻摸不准阿娇是真的反对,还是单纯想挖苦她,总之,她的唇瓣跟沾了夹竹桃的花蜜似的,带着傲气与鄙夷,“你取名简直就像山脚下的说书先生,翻开竹简见着一个字便定下了,一点新意也无。怎么,自小师从大儒,博览群书的陛下,连个小儿的名都不会取吗?”
玄彻被阿娇说的琥珀瞳一瞬愣怔住,随后无奈轻笑两声,放眼这个大周,恐怕也就只有阿娇会这么为难他了。
看来她心里真的蕴着气,只是他委实没找到缘由。
还能怎么办,先惯着呗。
玄彻再度认真思忖,“不如就叫玄明,既有明亮灿然之意,又通“鸣”之语,他最爱听鸟兽的叫声,想来也会满意。”
董馥娇面色稍缓,不得不承认这个名阿渡是喜欢的,但她嘴上却不准备让他好受,“这个勉强不那么磕碜了,但你得亲口问问阿渡,让他答应。别到时候我唤他的大名,他还以为玄明是别人。”
玄彻哭笑不得,“娇娇,你真是杞人忧天。”
儿子还不懂事,除了吃食,哪还能有什么意见?就算有,等长大几年,也什么都忘光了。
就连玄彻自己,回想起儿时都觉得模糊,像在触碰生锈的铜镜,明明是自己,却又感到陌生。
年岁越大,人之初的记忆就愈发凌乱,变成不为人知的故事,也许要等到风烛残年之时,才会回光。这倒不打紧,他可惜的是,“娇娇生育之时,朕不在身旁,你们母子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朕全然不清楚。”
玄彻在失去阿娇音信的那几年,掌控欲与思念并齐膨胀,一切有迹可循:花团锦簇殿房外,金玉堆砌的殿室内,阿娇整日翻话本、制香料,还有交好的女友时不时陪着聊天,而伴身伺候的宫女与黄门,竟皆是玄彻的耳目。
也就阿娇秉性本就雍容娇懒,对周遭无微不至的伺候视若寻常,从未发觉她时时刻刻做了什么玄彻都了如指掌,每回出宫,玄彻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然而,玄彻犹不满足,时不时怅然于曾经的别离。
阿娇终于有了孩子,他却不在身边。即使从她的护卫们口中问出了诸多细节,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一无所知。
万幸那几年阿娇如纯洁圣女般修行着,不然他会疯成什么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谁若是搭讪过阿娇,就该被流放,谁若是跟阿娇生了情愫,就得被斩首,谁若是看过阿娇的身子,就得被车裂,谁若是沾染了阿娇,就得诛族。就是人早已死了,也得掘地三尺,挖出来鞭尸。
玄彻皱眉,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如此紊乱。
董馥娇瞥了他一眼,神色染上了怨怼的弯形,幽幽道,“可是,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玄彻如临大敌,“想起…什么了?”
疼痛如白蚁贪婪啃噬着头骨,她在回忆里抽丝剥茧,“想起和离的始终,想起当我发现你给我喂避子汤的时候,我喝下去,感觉舌尖是温涩的,胃是麻热的,心是被冰块冻过的灼烧感…”
董馥娇说得尾音都在发颤,眼尾连带垂落的长睫被悲伤燃成石蒜红花,“那种感觉,你能感同身受吗?”
玄彻沉默半响,殿内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玉石碎渣。
虽然心里已有猜测,但当阿娇出言落地,玄彻还是憾然叹了一口气,若是可以,他真希望阿娇能永远忘记这段往事,免得叫她总是伤心。
“是朕的罪过,朕不光起先无能,不敢让你怀胎,还在自己断药之后,没忍住同房,不得不喂你喝药,都是朕千错万错,没什么好辩解的。”
“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偏偏选择瞒着我”,董馥娇泪雨朦胧,贝齿朝玄彻的肩肉上狠狠咬了一口,哭嚷着,“可恶,你真该死,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当时那么期待有个孩子,你还要骗我,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混蛋,你还有脸把我找回来!”
她迟来的泪水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砸在玄彻身上,明明那么轻,却将他的心都击穿,玄彻第一千次地后悔,后悔他的自负和自以为是。
他舌苔发苦,“是朕不好,朕千不该万不该瞒着你,不该让你背上不孕的罪名,不该眼睁睁看着你寻医问药,不该瞒了你这么久都没想过要开口…”
董馥娇厌烦了听他的述罪和道歉,“你真该死。”
她记得,她得知那碗汤的第一瞬,真真切切地诅咒过他,今晚用膳就被毒死。
然而她下一刻就舍不得了,她恨玄彻的欺瞒,但她更恨自己多余的留恋。
为什么得知被骗多年,她还是爱着他,诅咒在几息间,那么没骨气的撤销,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了。
董馥娇知道自己没法像个仇人一样恨他,也没法像从前那样爱他,茫然之下,她想起皇奶奶给她留下的遗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不得不赞叹皇奶奶的高瞻远瞩,避免了她与玄彻在皇宫里爱恨难消空蹉跎。
玄彻苦着脸,像赎罪一样,“娇娇可以放心,这几年,朕过得一点也不好。”
玄彻没说假话,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没有阿娇的那几年,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白日里,他只能埋头于案牍间,不然便要独自面对茫茫如海的思念。夜里失眠,他整宿整宿想着她,渐渐变成比年少更深的执念。
如果说玄彻在掌权之初,权欲与抱负不可收拾地迸出,继而忽略过阿娇,脑中自以为是的念头接踵而至。
他以为自己服药是爱的牺牲,他以为只要他登上权利之巅,就会万事顺遂,他以为得到了阿娇的心,就永不会失去。
然而,阿娇毫不犹豫的抽身就是当头一棒,叫他就彻彻底底地尝到了傲慢的苦果。
然而,玄彻痛彻心扉的反省于董馥娇而言,就像晚来的微风,吹过了无痕,除了提醒她这件事真的存在,并没有任何用处。
“你过得不好?你没有我,没有董家和赵家在朝堂上对你构成威胁,除了孟家这一支外戚,还有谁都阻扰你独揽大权?你敢说没有那倒皇祖母的废后遗诏,你能这么快将兵权收拢在自己手里,一年连杀几个诸侯都不引置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