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停下来,交给我(下)
谢辞欲言又止,眼神微黯,在外人面前却佯作潇洒,勾了一个无所谓的笑。他抽出那盒金项链,向林湛双手举起,投降一般,退后半步;又对着病人温文尔雅地嘱托着:“那我就先拿走了,与言文之后再联系。”
“哎,好的。”
老奶奶眼底的泪意还没消,眼尾的深纹也湿漉漉的。
林湛紧紧盯谢辞离开的背影,才惊觉自己的手早已全麻了。紧张、气愤还有后怕,许多情绪糅杂,几乎要在胸口炸开。他勉强将微颤的右手藏进白大褂口袋,才对着老人哑声说:“我们进去聊。”
病床前,林湛坐在圆凳上,眼睫低垂;他的双手紧紧扭着,骨节青白。
措辞绞在胸口,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刚才谢辞的所作所为。如果他再晚来一步,如果那根项链彻底交到了患者手里,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抉择?他真的要报给院里吗?
林湛头垂得更低,眼睛紧紧地闭着,唇色苍白。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女孩稚嫩的轻唤声:“医生哥哥,吃糖吗?”
“……”
林湛睫毛颤了颤,张开眼,入目又是熟悉的黄色硬糖——谢辞好像打定主意用一包糖收买所有孩子的心。
“医生哥哥?”
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丫头正用两只小手托着糖,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瞳里盛满清澈的疑惑。
林湛回过神,勉强笑了下:“不了,谢谢。你吃吧。”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特别小声地说:“我有虫牙,姥姥不让我吃了。”
“萱萱,去给林医生倒杯水。”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擦干了眼泪,躺回了病床,此刻正慈祥地看着林湛,眼神温厚,像是冬天的太阳。
陈萱懂事地拿了塑料纸杯,‘蹬蹬’地跑出了门,奔向走廊尽头的饮水机。而没了孩子在场,老人才将枕头下面的知情同意书拿给了林湛。
“林医生,您上次跟我说,这次的临床试验是开放性知情试验,我选哪家的产品做手术都行,是吗?”
“...是。”
林湛说得迟疑。
老人笑了笑:“那么,我想退出‘明迹’的临床试验,改用‘云越’提供的器械。你看这样可以吗?”
“……”
林湛沉默了半晌。
那张签了名字的《知情同意书》像是滚着火,光是看着就刺目难忍。林湛闭了闭眼,低声对着老人陈情,代谢辞向她乞求原谅:“陈阿姨,对不起。刚才他...”
“哦。林医生,你误会那个孩子了。”
老人像是知道林湛心里所想。她撑起身体,挪坐到床边,握着林湛冷得像冰的手,认真地说:“那个项链,不是他给我的。”
“什么?”
林湛蓦地抬了头。
“昨天萱萱在花园里玩,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个。她说,是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叔叔’给的,那人还承诺了一份事成之后的教育补贴。虽然那人没有明着说自己是谁,但并不难猜。因为当天晚上,床头柜上就出现了一份‘明迹’的知情同意书,内容都填好了,只等我签字。”
老人比了五根手指,嶙峋褶皱的手掌摊开,展示着惊人的数字:“有了这些钱,萱萱几乎可以无忧无虑地从小学直到大学。哦,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把项链和知情同意书都给那个小伙子了,他说他会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再说,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想留着。”
“...是这样。”
林湛悬着的一颗心‘咚’地落了地,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可他太紧张了,身体反应还来不及缓和,左手依旧紧紧抓着病床旁的栏杆,脊背僵硬到支离,动都动不了。
老人打量了林湛半晌,历遍世事的眼睛轻易看穿了林湛拙劣的掩饰。她又将那张纸推到了林湛眼前,微笑着问:“那这次,可以收下这张纸了吗?我确实是自愿的。”
“好。”林湛小心地将同意书夹进资料夹,动作却又一顿,疑惑地问,“既然他没有...那他是怎么说服您使用云越的器械,而不是传统的保守治疗?”
“他给我拿了这个。”
老人费劲地转身,从枕头旁边搬出半个手掌厚的打印资料。她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翻过去。最上面摞着的是‘cloudwave’系列器械的发明专利,还有几篇论文,以及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
末了,她把眼镜往鼻梁下稍微拨弄,对林湛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看不出来吧,我虽然没上过学,但是这些年为了教育萱萱,也自学了不少知识,最喜欢这种图啊表啊的。那个小伙子倒是比‘明迹’那些人聪明,送礼一下子送到了我的心坎上。”
“嗯。”
林湛的眼睛微地亮了一下,很淡,几乎不可见,但还是被老人看透了。
她摘下老花镜,说:“其实这些,都不是让我下定决心的原因。”
老人向着走廊窗外看,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双手捧着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走,乖巧又懂事,让人心软。
“那个小伙子说,他有一个朋友,也跟萱萱一样,父母走得都早。但是他没萱萱幸运,有我这么一个护着她的外婆。他才六七岁,就被丢到了远房表姑家里。表姑对他不好,每次家里少了点什么东西,都怀疑是那孩子偷的。然后,他们就会把他关进储藏室,跟稻谷面粉一起锁起来,所以那个孩子一直非常没有安全感,也特别怕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教室里停电了,那个孩子应激地发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手咬破了,差点晕倒。即便成年了,每次停电也都会非常害怕,睡觉也从来不关灯。如果小时候被人好好地爱过、被保护过,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也不会这么累了。”
“……”
“那个小伙子说,小时候缺的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被补上。所以,请我一定要多活几年,再多陪陪她。”老人望向小丫头那张稚嫩可爱的脸,眼睛闪过泪光,“我不想冒险,但又不得不豁出命来治病。我已经72了,浑身上下都是病,晚上连躺都躺不下来。我本来想拿下那笔钱留给萱萱,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能选那个相对安全的、能让我有机会活得更久的机器。林医生,你说呢?”
“...嗯。”
很久,林湛低着头,很轻地应了一声。
小丫头摇摇晃晃地回来,将满满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林湛:“医生哥哥,给你...诶,你,你怎么了?怎么眼睛...”
她抬头对上林湛微红的眼圈,着急地拉着他的手,水杯一歪,险些洒在了床上。林湛极快地扶稳水杯,借着喝水的几秒,咽下了喉咙间的哽咽。
再低头时,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神态。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