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上）
前尘（上）
冷云鹤没有心情在路上逗留，他带着弟子们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金门山。
驻守在山中的灰衣道人和其他弟子早就听说灵山发生了动乱，却不知道详情，见冷云鹤等人平安无恙地赶了回来，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当看见了陆之离时，他们的心却又悬了起来。
冷云鹤长话短说，将前因后果都一一讲明了，而后留了两位长老在外面监视陆之离，接着便与灰衣道人以及另外两位长老钻进了藏书阁的秘密之地中，商谈该如何对待这个死而复生之人，他们还从鬼阵中抓了一个大妖出来，详细逼问事情的始末。
这件事，一谈便谈了多天。
金门山众弟子在这几天里，无不忧心惶惶，很是害怕陆之离会摸黑摘掉他们的脑袋。毕竟从前欺负过他的人可不少啊！
倒是赵连明，一向人精惯了的，观察了陆之离几日后，见他除了不爱说话，阴森了一点外，并没什么异常，竟然开始大着胆子跟他套近乎。
只是陆之离并不理他，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分别多年，他很想跟陆凝单独处处，陆凝却总是躲着他，像个见了猫的小老鼠，有时候无意中撞见，扭头便跑，好像他会吃人一般。
这是唯一令他有一点点伤心的事，他猜测，是不是和那些鬼东西相处太久了，他也变成了一个不自知的丑陋可怕的凶邪。
可趴在井边反复照了多次，明明不丑嘛！
他对弟弟，总是有超出寻常的耐心和温柔。
于是，当天晚上，他趁黑摸进了陆凝的屋子。进了屋，见他侧躺在炕上，便脱了鞋跳了上去，挨着睡了下来。
“凝儿？”躺了半天后，他忍不住轻声唤道。
从不会舍弃他们的月光从窗格外洒落进来，覆盖在他二人身上，一如多年前相依为命那般。
陆凝呼吸均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并未回应他。
陆之离大着胆子，伸过手去，将他轻轻搂在怀里。听着陆凝浅浅的呼吸声，陆之离也觉得此刻好像做梦一般。
七年与鬼为伍，他不知有多想多想，将这具身体搂在怀中。
搂了半晌，直到确定了怀里这具温热的□□不会再像梦中那般凭空消失后，陆之离才叹了口气，哑声道，“凝儿，哥很想你。”
陆凝其实一直醒着，他睁着眼睛，感受着活生生的来自陆之离的温暖，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平静地回过身来，将头埋进陆之离的胸膛。
小家伙虽已经变成了大家伙，但是跟哥哥比起来，依然不算大。陆之离半哄半逗地摸着陆凝的头发，说道，“这个矮冬瓜，是不是没好好吃饭？都没怎么长个子呢。”
事实上陆凝这两年个子蹿得很猛，都快到陆之离的肩膀了。他无心玩笑，缩在哥哥的怀里，一言不发。
陆之离继续逗弄道，“不长个就算了，连话也不说，难不成真变成一个小呆瓜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堆，陆凝都不理会他，这让陆之离感到很奇怪，强行将他的脸捧起来，借着月光一看，正默默地流泪呢。
陆之离的心更软了，擡手抹去他的眼泪，而后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凝儿，跟哥说说话呀，哥想你想得紧。”
这次陆凝终于回应他了，哽咽道，“你是个大骗子，大混蛋，我讨厌你。”
陆之离并不反驳，抱着陆凝，看着窗外的月亮，喃喃道，“对，我是大混蛋，大骗子。”
然而陆凝却并不服软，他又愤怒又委屈地控诉道，“我讨厌你！讨厌你！！”说着，像只小野兽般奋力挣扎起来，将拳头尽数砸在陆之离身上。
吃了痛的陆之离将他搂得更紧了，任由自己变成了一具人肉沙包，气息喷在鬓角，压抑道，“对不起了，凝儿。”
陆凝又砸了他一拳，听见了这句话，才软下心来，拳头举起，最后轻轻落在陆之离的脸上。他摸着哥哥的脸，借着月光，睁大了眼睛将他瞅了个仔仔细细，最后才郑重道，“哥，我原谅你。”
两兄弟对视了很久，最后纷纷噗呲一声夹着眼泪笑了出来。
陆凝问道，“哥，你怎么活过来的？这七年，你到底在哪里？”
陆之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我就在下面呀，每天听着你和兔子鸟儿们说话，听你的脚板声跑来跑去，简直想打个洞出来，摸摸你的小脚......哥想你想得要命。”
陆之离只将自己的部分经历告诉了陆凝，说得十分有趣诙谐，以免他过度为自己的经历伤心。
事情都过去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原来，陆之离被丢下去的当天，便被鬼怪啃了个一干二净，四肢骸骨洒得到处都是。所以第三天，冷云鹤没有找到他，才以为他已经死了。
但是奇怪的是，第四天时，他的那些骸骨竟然长了脚似的，跃过熔岩山峦，竟然又凑到了一起，拼凑出一副完整的骨架
再过了几天，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又活过来了，光溜溜的一具完好的身体。四周都是鬼怪凶邪的哭号，脚下是发红的熔岩，几乎将他的脚烫了个半熟。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那一刻却怕得要命。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想到又被妖怪们发现了，它们像追老鼠一样追逐着这具鲜美的□□，最后终于将筋疲力尽的陆之离按倒在地，开膛破肚，吃了起来。
那时候他还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惊恐地惨叫起来，然而，那可是熔岩地狱，是神不会护佑的地方，他的求救声微乎其微，淹没在妖怪们激动的嚎啕声中。
从来不会求饶不会哭泣的他，第一次哭求起这些妖怪，只是它们吃得十分专注，如没有灵识的低级走兽一般，根本不会停下来听听这个凡人在叫些什么，反而因为害怕同伴们抢走太多，加速撕扯起来。
直到他的眼珠被扣出，舌头被扯出，整张脸皮都被啃得血肉模糊时，他终于不能再哭不能再叫了。
此后的日子，便是反复的活过来，反复地被吃掉，循环往复，简直没有个尽头。不管他的骨架藏在哪里，最终都会被找到。
那些鬼怪们似乎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吃完后，干脆将骨头放进窝里，等他复活后接着吃。
他撑不下去了，真不想活着。从前怕死，身在无间时，却只求速死。然而天意却又爱捉弄人，偏不叫他如愿。
那段时间，他被困在妖怪窝里，眼睁睁看着大妖将他的腿撕扯下来，喂给小妖吃掉。他痛晕了过去，隐隐中似乎听见了哭声，是从地上传下来的。
是陆凝在哭泣，他一直在呼唤哥哥。
陆之离已经流够了眼泪，哪怕再痛，他也流不出了，但听见陆凝的哭声时，泪水却像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然后，他又被吃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