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四)
卫庄明白韩非的意思。倘若两人定亲,婚前必定受召入宫几回,兴许还能单独拜见太上皇。韩非代他去太上皇那边走动,不仅传话方便,也不会引起皇帝的过度警觉,一个亲王婚前拜见父皇,实属寻常。
卫庄觉得这主意确不失为巧妙,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韩非身份尊贵,长相俊美,虽说以坤泽的标准看,行事散漫了些,但比起京中其余纨绔乾元,也不算太出格。卫庄实在不明白,韩非何必要将自己与卫家这样注定中落的家族绑在一起。
难道是因为,如今新皇登基,韩非这个昔日的边缘皇子在朝中无所依仗,连婚事也不得随心所欲?
想到这里,卫庄心中一时不是滋味。
“卫庄兄可是有什么疑虑?”韩非见他久不答话,问道。
卫庄摇头:“不。只是婚事大事,容我再考虑几日。”
月上中天,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接到了影卫的来报:卫家小将军今夜在晋亲王府用膳,至二更天方乘车回府。
这两人本是表兄弟,皇帝又刚提了定亲的事,对此并不意外,随口问:“卫将军离开晋亲王府后,可还去见了其他人?”
“卫国府的各处门口均设了眼线,未见再有人进出。”影卫道。
皇帝点头,影卫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倒是有件小事,臣不知当禀不当禀。”
“能让你这般提起的,”皇帝头也不擡地说,“便不是小事。”
“卫将军回府后不久,府中传出了一阵阮琴声,奏的是《蓝关雪》。只是曲声断续,当从里屋而来,不知是乐师还是……”
《蓝关雪》是汉时名曲,讲的是韩愈被贬至潮州时,漫天大雪封锁蓝关,马不能行的故事。
“一支曲子而已。”皇帝停笔下了断论。
宴饮结束后,韩非唤来乐班,点了几支京中时兴的曲子,虽韵律不算新颖,胜在欢快热闹。
卫庄带来的马奶酒入口甘甜,后劲却意外辛烈,韩非宴时多饮了几杯,微觉醉意,叫停曲子,动身去了书房。
书房虽有暖炉,却不如会客厅的地龙暖和,韩非索性推开了窗户,借着夜凉醒酒。
一泓池水映着寒月,韩非忽想起白天御书房外盛开的红梅。
因皇帝爱梅,京中权贵府邸多有种植。只是韩非常年居于封地,王府无人敢自作主张。因此皇权更替的这一年里,府中一棵梅树也无。
他转头吩咐侍从明日于湖畔种梅,而后挥手令众人退下,打开书桌一角的机关暗格。
暗格里放的是一沓旧信,信封上书的皆是同一句——表兄卫庄敬启。
趁着酒意,韩非将这些未拆封的信件一封封铺开在桌面上。最早那一封,字迹尚稚,是写在卫庄去边关后的第一个新年。
卫庄离开后,韩非在宫里再没有了朋友,又因母亲云妃离世,唯一的盼望,就是逢年过节时表兄能够回来。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云妃在世时便已失宠,死后更是仓促下葬。宫中对此很快无人再提,只有韩非独自服重孝,衣着用度愈发朴素。
他在宫里本就寡言少语,此后更甚。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本不该再去奢求什么,可人总要一些盼头,哪怕聊以□□。
韩非终究还是忍不住提笔,给卫庄写了信。
虽然对于云妃的死,幼年的韩非有太多想要告诉表兄的,可他知道在信里不行,此事只能克制。
韩非恐怕送信的宫人厌烦,因此数着日子隔几个月才写一封,信中大多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只是无论哪封信里,总难免有一句:表兄何时能回京中?
但这些信件,韩非从未收到过回信。
身边关系好点的下人宽慰他,说边关路远,来信总要很久。韩非起初信了,可是盼了一年两年三年,再也不好自欺欺人下去。
从那以后,韩非很久没再给卫庄写信。
直到几年过去,韩非一场发热后分化成了坤泽,他早从别人那里听闻,卫庄已是乾元,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为外人道的激动。
韩非提笔弯弯绕绕写了一堆,最后落笔道:“卫庄兄,我已于秋分后分化。盼你回京过年,我们团聚。”
这封信自然也没等来回音。
那年韩非十六岁,早已懂事。宫中的年长皇子成婚后都去了封地,他成了宫中年纪最大的皇子,下人们渐渐对他恭谨起来。而与此同,韩宇早对至尊的位置起了心思,四处拉拢能拉拢的兄弟臣子。
有一日,韩非忽收到了一叠信件。
那些信件早已泛黄,可封条上熟悉的字迹却让韩非愣住——竟全是曾经他寄给卫庄的信。
原来,当初送信的人因北境路远,而韩非又备受冷落,干脆敷衍了事,根本没把这些信送出去。这次还是因韩宇问话,才让这些挤压在库房多时的信件重见天日。
“还想不想给你表兄写信?”彼时还是四皇子的韩宇问他。
韩非摇头,神色平静地说:“这么多年过去,表兄大约早已忘了我。”
韩宇笑了,哄诱道:“你们的母亲可是嫡亲的姐妹,你二人从前在宫中也总是一处玩的。卫家小将军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韩非清楚韩宇是想借他与卫庄的关系拉拢卫家,而如今局势未明,他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实没必要急着站队,只道:
“从前我给表兄写信,不过是因为宫中读书的日子实在无趣,聊作消遣罢了。如今父王准我不时出宫游玩,宫外的乐趣实在太多。何况我听闻北疆是苦寒之地,物资匮乏,想也没什么好玩的,便再没了写信的兴致。还望四哥见谅。”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韩宇也再没说什么。那时韩非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却不料儿时他千盼万盼与卫庄的重逢,最终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