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
香樟
算起来,采薇离开青州已有多时,而青州的街道依旧如旧,热闹喧嚣,人声鼎沸。她的小院虽略显破败,但香樟树在胖婶的照料下仍枝叶繁茂、生意盎然。胖婶家的大黄也照旧常来院中捣乱,在花坛边撒欢翻滚,好似她从未离开过。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没变,可采薇却觉得,什么都变了。
师父依然没有归来。药庐内杂草丛生,她俯身除草、重新栽种药材,一点点擦拭那些蒙尘的药瓶,细心为草药分类归整。随着清香渐起,药庐也仿佛在沉默中重新焕发生机。
白家草堂的石头哥已经成了亲,娶的是王屠户家的女儿。采薇照旧去白石草堂取药,起初石头哥神色间还有几分局促,如今已能坦然与她寒暄问候,语气爽朗。
她也重新打理起自家小店,挂出了“春晖堂”的牌匾,重启女子医坊的诊务。她的手法日益熟练,眉目间多了几分历练后的沉稳。每当她将药方递出,那双眼中,总带着一抹柔光般的温柔与坚定。
这一日,采薇刚采完草药归来。她一脚踏进院门,便察觉到空气中有些异样。
香樟树下,立着一位身穿黑色锦衣的男子。他背对着她,静静凝望着枝叶婆娑的香樟树,仿佛在出神。月光淡淡地洒落下来,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将他周身的清冷气质稍稍冲淡。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回来了?”
声音低沉,像是这院中的主人,而非一个突然造访的外人。
若是他此刻回头,便会看到采薇脸上绽开的笑容,如同一朵不经意绽放的花。可那笑意转瞬即逝,如水面轻轻晃动的一圈涟漪,倏忽隐没无踪。
她声音平静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男子没有立刻答她,而是自顾自地道:“这就是香樟树?果然如我想象的那般,繁茂,静美。”
采薇默然。
良久,那男子终于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道:“夫人曾说过,要带我来看看这棵香樟树。她没带我来,我便自己来了。”
采薇望着他,香樟的枝影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斑驳,将他的神情遮得朦朦胧胧,难以看清。她语气柔和,却藏不住那一丝担忧:“你怎么还留在南境?”
那男子信步走近,脸上依旧是那副喜怒难辨的模样,语气带着他惯常的懒散与讥讽:“夫人这是在关心我?还是……想赶我走?”
采薇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眉宇间似乎添了几分疲惫与清瘦。她心中微微一滞,有些心虚地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留在这里,会不安全。”
澹台珣并不答话,只一撩衣角,大剌剌地坐下了。采薇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夜色渐深,香樟树影婆娑,庭院寂静。两人对坐,竟一时无言。
“你……”
“采薇……”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空气里一时间沉默无声。
澹台珣率先收回视线,换上那副熟悉的漫不经心,语气淡淡:“夫人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采薇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的称呼,只是轻声道:“你……还好吗?”
他望着她,眼神有些探究,又像是带着防备:“多谢夫人挂怀,正如你所见,好得很。”
她听不出他语气里的真假,只觉得一阵酸涩涌上心头,语气也终于有了些情绪:“澹台珣,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他望着她,片刻沉默,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那你呢?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会留在镇南王府。”
采薇垂下眼,没有回答,指尖轻轻摩挲着石桌边缘,似在思索,又似在逃避。
澹台珣盯着她,声音低沉:“你不觉得,你该给我一个解释?你是怎么知道断川秘径的?”
采薇一走,南境便立刻在断川设哨布兵,这其中的关连,再明显不过。
采薇沉默片刻,不愿撒谎:“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玉容的谈话。”
澹台珣轻轻一笑,笑意却冰冷:“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那时不对劲……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在筹谋,要假意嫁给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苦涩,像是隐隐在颤。
采薇垂下眼帘,声音几不可闻:“是。”
澹台珣的目光如刀,直刺采薇的心。他咬牙切齿地问:“采薇,你有心吗?”
他终于撕下了那副张牙舞爪的伪装,露出真正的獠牙,带着满腔的恨与痛。
“你早就知道璃国的风俗,”他缓声道,嗓音低哑,“女子只要连说三次‘我不愿’,这婚事便不作数。”
他骤然欺身逼近,身形如豹,猛然擡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
“好,只要你看着我,连说三次‘我不愿’,我便……永远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牙关微颤,终是逼自己说了出来。
他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顿地吼道:“你说啊!”
采薇望着他。他的眼睛一向深沉莫测,如今却藏不住痛楚与急切。
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我……我,我……”她张了口,却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澹台珣的掌心,也似滴进了他的心头。
澹台珣怔住了,缓缓放开她的下巴,整个人像被抽空力气般,颓然坐了回去。
澹台珣低声质问:“你相信萧沅舟会为了南境百姓守住断川,怎么就不肯相信我?你是不愿信,还是不敢信?”
采薇静静地看着他,心绪稍稍平复,目光转向庭中那株枝叶繁茂的香樟:“你看,那株香樟,枝叶高大,绿意盎然。可你知道,为何这院子里,只有它一株吗?”
澹台珣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心,那儿还残留着她泪水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