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公主
跌跌荡荡的连绵沙丘中,两道牵马的身影缓缓走在一片灰茫茫的天际下,旷野中的风沙肆虐,在土垠的沙漠中劈出寥寥几道如刀锋般锐利的丘土,很快又被大风吹散。
清脆的声音在响。
系在黑马脖颈上的金色铃铛晃晃悠悠。
“我们还有多少干饼?”周梨牵马等了一会儿,转身向后问。
“粮食是够了。”季长桥低头,看马蹄和她的长靴在软沙中踩出来的深筒脚印,缓缓叹了一口气,道:“但是油囊中的水已经不多了,恐怕挨不到五月初五。”
周梨仰头,擡头望向了极远的一片天空,头顶万里无云,森森的空际像一面浑浊的镜子,要把地面压扁一样缓缓迫近。
她踢开脚边一团沙旋,顺了顺黑马的鬃毛,继续往前:
“那也没办法,谁知道赵小六卖给我们的马这么能喝水?”
季长桥牵着马绳走过她踢脚的地方,胡沙破开一道口子,露出被盖了一半的锯牙牛骨,他再擡头看周梨的背影,小小一个人顶着沙风艰难而困厄地向前,好像根本没想过停下来这件事。
有时候季长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她心里想了些什么,就像他始终不明白,将人命看得这般轻的女孩,为什么却要节下口粮和净水来养她身边的黑马。
望眼是无际的荒凉,落日藏在远山之下,天光一线一线地暗下去,漠北的天只是黑得比上京城中晚,并不是黑夜永不到来。
马蹄声响,又一个人影从不远的沙丘上奔来。
陈当当勒马跳下来,面无表情道:“就在前面的胡杨处生火吧,方圆十里都没有歇脚的地方。”
周梨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过,道:“拿到了金子多分你两块。”
季长桥在他身边顿了顿,两人默然片刻,也拍了拍他肩膀走过。
这一行三人三马的小队中,陈当当多分点还没拿到手的金子完全是理所应当的,除了驼人,一路上勘行拾柴生火所有的苦差都托给了陈当当。
周梨向来是个有难同当有福不一定同享的人,起初也喊了陈叮叮一块走,结果临到大车驶出上京城的前半个时辰,她还在东边巷子里提着铜锣敲梆子喊更号,就这么活生生地错过了。
不过也好,要是陈叮叮知道往日里供起来的象姑馆小唱,在漠北中却被当下人使唤,一定会气得吐血身亡。
火焰随风摆。
周梨用木柴串了三块干饼架在火上烤,望着慢慢暗下去的天际缩起自己的两膝往胡杨粗干上靠去,片刻后觉得还是有些冷,自自然然将手中的长枝递到季长桥面前,等他接过了,才把两手放在火堆上翻了翻,又压在屁股底下。
“象姑馆最近的生意是不是不太好?”周梨问。
陈当当从柴火堆底下抽出两块木柴,好让夜风灌进去,点点头道:
“新来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要让我唱歌。”
“唱歌?”周梨一愣,忽地想起来什么,和季长桥相视一望,有些忍不住笑意:“他们不知道你唱歌很难听吗?”
“现在大概知道了吧,每次唱完他们点的‘春日宴’,都要被管事罚三两银子,说是给客人的医药费。”陈当当面无表情。
周梨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缩着身子在枯死的胡杨木旁滚了大半圈,笑得岔气了,才起身指着季长桥,道:“有空让他教教你。”
季长桥将烤好的干饼递回去,见陈当当满脸疑色,摇摇头,面色无波道:“我也不会。”
三块焦香的芝麻饼一并捏在一块儿,周梨先捧着凑到戴了铃铛的黑马身边,见它鼻子只稍稍一闻,随即甩开鬃毛,并不张口。拴着马绳的另外两只骏马倒是兴趣斐然,使劲拿头拱着周梨的脖子。
周梨闪身躲过,一边瘫倒在胡杨木旁,一边自己咬了一大口,格格齿痕落在三块芝麻饼上,听她笑着冲两匹马儿回头:“明天让当当喂你们好了。”
赤色的火焰照在陈当当的侧脸上,更将他的脸骨削得锋利,他的眉骨比寻常人要深很多,眼睛陷下去,落在阴影中,时常让人觉得这个小麦肤色的少年仿佛心里藏着很多事情。
“当当,你是漠北人吗?”周梨忽然问。
陈当当摇头,依旧看着火,让周梨想起东郊田亩中扎起的稻草人,总是静静地守着什么东西,被鸟啄了也不说话。
“叮叮在哪里捡到的你?”她又问。
“我以为他们是兄妹。”季长桥微微诧异,插了句话。
“他们长得很像是不是?”周梨轻轻笑道:“我听人说,原本不相熟的人日夜都黏在一起,同吃同睡的话,即使相貌迥异,有一天也会变出相似的眉眼。”
“再说了,就算真的是同一个娘亲,也该是姐弟才对吧?当当怎么打得过叮叮?”
“怎么看都是木头更照顾你的朋友一些。”季长桥看了一眼陈当当,罕见地反驳了周梨。
火苗越烧越旺,两人拌嘴的声音也越吵越大,天已经完全黑了,剩下三个拉长的影子融进远远的沙丘中。
陈当当依旧低着头,两瞳中映照出飘荡的橙红色,随着逐渐沁骨的夜风一摆一摆。
事实上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到底从哪里来的,所有的记忆好像都是从那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女孩捡到自己开始的。
他也不叫陈当当,只知道当日女孩在他面前撕掉沾满血渍的卖身契时,笑着扑上前抱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叫陈叮叮,你就叫陈当当,叮叮当当,听起来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分开?”
这句话常常回响在他的梦中,起初是满是血泊的梦,他呆呆地站在血河中间,两腿好像被绑住一样动弹不得。
而后女孩的声音就缓慢而清晰地响起,他抓着褥子猛地睁眼,有时会看见陈叮叮在床边的浴桶中光着后背,一下一下地用桃粉色的花瓣浇淋自己的双臂,有时也会看见她只是安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缓缓翕动。
这样的日子多了,陈当当也就不再梦见如井水一样汨汨往外涌出的热血和刀锋,取而替之的是陈叮叮落在他额头上的双唇,和紧紧牵他时沁出汗水的手心。
耳边的争闹声停了下来,也许是吵得累了,火堆另一边的两人抵着头靠在胡杨树上睡了过去。
夜风越卷越大,望着周梨嘴边留下的一颗芝麻粒,陈当当又想起那个在陈崔门外的雨夜,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把季长桥身上的绒毯尽数给周梨盖上。
“二姐,你去哪儿?”他听见周梨焦灼地喊,眉心蹙成两道向下的剑锋。
梦里也是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