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绒
火绒
木格盘托在长案小几上,黑白分明的圆润棋子纵横交错其间。
窗外有隐约的虫鸣,风声嗡响,月光泼洒在窗格纸上,映出两个高低的影子。
绣虎的墨色大氅随手披在长塌上,指尖撚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盘间,吃掉一整圈黑子。
年长的男人笑了笑,一颗又一颗地拾起被白子困围住的黑子,道:
“你就是太固执,总守着一小盘阵地,却忘了大局,盘中棋子各有其位,该弃的弃,该丢的要丢。”
陈崔拱手:
“王爷说得是。”
“皇兄和太子一去,朝野上下个个惊惶,三哥和我侄儿如今剑拔弩张,对帝位虎视眈眈,连带着本王这样不问朝政的闲人也不得安宁。”
陈崔面无表情,将白子黑子分捡到棋筒。
当年陈崔刚入京的时候,也算是在上京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毕竟是从四月十七活下来的人,太子和三王爷每日都亲自扣门三遍,想要收归这匹孤狼到麾下,当朝的皇帝就更不用说了,铁甲重卫十二个时辰在寝宫中轮流换守,生怕皇位上的老爷子死得猝不及防。
人人都悬着一颗心胆,想探究这匹下山的野狼第一个要咬死的人到底是谁。
因此当听说五王爷只用一张棋盘就能在翠玉山庄来去自如时,都吃了一惊。
谁都知道老爷子的年岁一日比一日高,皇位也就一日比一日烫手,朝野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说得上名号的王爷们都巴巴儿地送去名帖拉拢各派权势,只有五王爷是个例外,不是养花就是养鱼,闲暇时候还去玉阶坊里斗蟋蟀。
街市中总有百姓传闻,五王爷是个没出息的王爷,不像太子那样得太后宠爱,也不像三王爷那样得岳丈相帮,所以一个人越发地放纵自己,空有个王爷的名头。
陈崔搭着眼皮看向这个自称“闲人”的王爷,没等王爷擡头,他自己又将眼皮半遮下去。
他的眼皮薄,瞳仁又小,看人时总透着一股子凶狠劲儿,让人错觉陈崔骨子里也许真藏着什么猛兽,一个不留神就会在你脖子上狠狠地来上一口。
而这样的猛兽只有在面对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猎食者时才会收起自己的爪牙。
陈崔对自己的命倒是不太在乎,但他的确有更为看重的软肋捏在五王爷的手里。
“按理说皇位顺承,太子死了,理应我这侄儿先承皇位,可我三哥却不答应,说诏书没落玉玺的印,龙床谁坐就该从长计议。谁不知道他的心思?无非也想争一争罢了。”
“事到如今,谁先得玉玺,恐怕谁就是这盘大棋的掌局者。”
五王爷捏着白棋盯住陈崔的眼睛,却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一丝波荡,没有惧怕,没有恐慌,也没有心虚和胆怯,就好像一只提线木偶的眼睛,半点瞳影都没有。
他将白棋轻轻丢回棋筒,笑了笑,拾起长案边上一沓厚厚的藤纸,纸面微黄,第一张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描了一柄小小的刀印:
“今年刀手的名录都在这里了?”
陈崔点点头。
五王爷随手翻了翻,每张藤纸上都用工笔描绘出两个人的画像,有的年衰,有的年幼,有的缺了一颗牙,有的瞎了半只眼。
“我听说长风门每次摘灯笼的时候总是两人共行,一人望风,一人吹火,要是其中一人失了手要受罚,罚的却是另一个在身边的同伴,因此选出来相配的两人情义一日比一日深厚。”
“是。”
“这样说来,今年周青艾的名字也不在上面了?”
混沌得泛白的眼瞳里罕见地闪过一缕微光,烛火一晃,又很快地隐匿下去,陈崔垂眼,没说话。
五王爷轻笑了声,翻开手中藤纸最后一页,赫然是周梨一张咧着嘴笑的天真烂漫模样,身侧却留了大半边的墨框,框中是空白的。
“是她的妹妹吧?眉眼的确有几分相似,还没有一个好的伙伴?”
淡漠的眼神落在周梨的名字上,才让陈崔想起来自己似乎对这个女孩宽容到有些过了头。
就因为她是周青艾的妹妹,所以三番两次闯了祸也由得她去,楼中的规矩向来是两人一组,不仅仅是为了监守对方的行止,必要的时候,为了不暴露幕后大人物的名字,同伴的性命也要由另一个最亲密的人来收回。
过去几年不是没有给周梨派过相熟的刀手,可往往要不了两日,她就会怒气冲冲地闯进翠玉山庄,摇着陈崔的袖子告状同行的伙伴其实有嘴臭、或者常常放屁,又或者吃得完全不合她的胃口,以这样的理由央求陈崔放她一个人去摘灯笼。
陈崔想要拒绝,可是从木轮椅上扭头看到她蹲在自己身前亮晶晶的眼睛,总是免不了一怔,那双眼睛实在太像了,而他又永远不可能从周青艾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于是一退再退,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本王倒是有一个人选。”五王爷向长榻上招手,喊道:“长桥。”
陈崔回头,才看到五王爷随手披落在长榻的大氅下居然还藏了一个人。
“长桥,别睡了。”
五王爷又高声喊了几次,榻上的人只是翻个身换个方向卧着,五王爷无计可施,朝陈崔苦笑着摇头,才起身要将榻上的大氅掀开。
屋门猛地被人撞开,涌进一股冷风。
“门主!山庄遇袭!”
门外赫然已经躺倒了两名侍从,胸口上都插着一柄森冷的十字飞刀,刀口只没进去一寸。
翠玉山庄名声在外,此时又是深夜,掰着手指头数,这天下间能有胆子攻袭山庄的人也没有几个。
陈崔猛然变了脸色,两手撑在轮椅木托上,问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初三。”前来报信的人低着头说。
话音才落,五王爷竟也罕见地变了脸色,匆忙向门外去。
又是一阵风,两枚飞刀从摇摆的门扇外破风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