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弃子
“大人,还有三刻钟。”兵卫向帷帐下的人抱拳。
季长桥挥挥手,擡着眼皮向上看,日光从帷帐顶上往下照,薄布镂空的花影落进来,像照进树叶间的缝隙。
正前方擡高的木台上绑住一个小麦色的少年,衣裳破了好几道,刑场木条押着朱字立在他的背后。
四面铁兵环绕,百姓们在木台数丈远的地方踮脚,只等少年身下的影子变成最短的一刻。
“犯的什么罪?”
“听说是诛九族的大罪。”
“到底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十年前我大哥折了宫中一枝腊梅,也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你还活着?”
“哦,我娘连夜把族谱烧了,行刑时候就只有我大哥一人在刑场上了。”
“这么说来,这少年的族谱也是被烧了吧……”
陈当当在一阵低声的细语里眯起眼睛,和帷帐下的季长桥相视,季长桥冲他点点头,他又垂下眼,看起来一点儿没有害怕的样子。
他也不是不怕死,半个月前被兵府卫押着两手进宫的时候,他就很怕自己再也出不来,再也没有见叮叮的机会。
皇上在龙椅上摸着扳指,底下跪倒朝臣一大片,他看见门主从人群后把着轮椅出现,恭恭敬敬地告诉皇上,当日进长宁殿刺杀先皇和太子的人就是自己,玉玺想必也是被他偷走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玉玺到底长什么样。
新任的学士大人问他认不认罪,他想起过去这些日子来欠小果儿的几条命,又想起叮叮嘱咐他的几句话,什么也没说,抿嘴低下了头。
在牢狱里的最后一天他想给叮叮写一封信,求狱守宽厚一面,这辈子他没求过什么人。
狱守往他膝盖上踹了一脚,说明日就要砍头的人还想写什么信?他又把脑袋低下去,回到自己的禾草堆上,咬破指尖,又撕下裤脚上还算干净的一圈粗布。
血信写到最后一行,天快要亮了,狱守打着哈欠说漠北的大兵在城里肆虐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封信即使写完了也送不到叮叮的手里,明日他就要被处斩,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叮叮一面。
烛火被吹灭,狱守提着最后一顿酒菜放在他的身边,掀开竹篮,只有清水煮白菜。
他想起叮叮熬的排骨粥,心想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狱守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说饿了三天还能有骨气给这些饭菜一个白眼的人,他还是头一个。
狱守把兜帽一摘,在他微微惊诧的眼神中和他并肩坐下,又将竹篮掀开一层,清水煮白菜搁在脚边,另外端了一碗小炒春笋和油碟牛肉,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向他碰杯,说好久不见。
他将酒盏一饮而尽,没想到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人是季长桥。
季长桥又替他满了一杯酒,自己吃了两筷子牛肉,半晌没说话,一碟牛肉吃到底,陈当当才想起来要把腰间藏起来的血信交给季长桥,好让季长桥再转交给叮叮。
王爷的命和刀手总是不一样的。
季长桥摆摆手,又稀松笑了两声,说他不干这活。
陈当当眼皮还没来得及垂下去,又听见他说,“她的金帐篷扎在城外三里地的暖风亭,明日你出了城门,直往西走。”
一封薄薄的通关文蝶压在竹篮第三层的里间。
陈当当哑然擡头,忽然想起宫中传闻,不免脱口而出,“你怎么办?”
他不是不能走,只是听说皇上早就有意要削了七王爷的爵位,血亲之情,却常常担心七王爷有朝一日也会像皇上那样手刃自己的亲哥哥,只等一个罪名要了七王爷的命,永绝后患。
他不是不想见叮叮,可是用他一条命换七王爷和小果儿的两条命,这买卖挺划算。
“左右不过一死。”七王爷又笑了笑,好一派潇洒。
“小果儿呢?”陈当当又问。
“我已答应皇兄,今日之后就自请贬做庶民,只要他放了周梨。”
“你今日如果监斩不利,皇上即使放了小果儿,也不会放了你。”
日头移过一寸,陈当当在刑台上再看季长桥一眼,想起清晨时,狱中所有的看守都被季长桥迷倒在桌子上,牢狱的门打开,通关文牒就放在他的面前。
向西三里地就能看到叮叮,可惜他没有走。
刑台上的大鼓被人猛烈地敲,鼓声连绵,越敲越急,像有千军万马要朝这刑台奔来。
鼓声停,兵卫凑到季长桥的身边又一抱拳:“大人,时辰到了。”
季长桥从竹筒里拾起令签,又看了眼天色,四下的百姓议论声更大了。
“真要砍头吗?”
“那还有假?我大哥行刑的时候我就在底下看,令签一丢,脑袋嗖得一下就飞出去了,正落在我的脚边。”
“……兄台好胆量。”
“过奖过奖。”
陈当当慢慢闭上了眼睛,耳边嘈杂的声音缓缓散去,却有鼓声由远及近地响,韵律时轻时重,和当初在漠北赛马时听见的一样。
半晌,铡刀都没从他的脖子上落下,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把眼睛睁开。
绑住双手的麻绳猛地一松,四处混乱,有人在喊,“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