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悲伤之镜》(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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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里埃尔一直担心着那一时刻,到时候,他将不得不爬上四级金属梯级,进入那位军医的野战诊疗所中,让他来检查自己的伤腿。塞茜尔嬷嬷早已露出令人放心的表情来,那是她作为抚慰他人的修女护士的角色所需的。这样的事情总是会遇到的,但是,人们实在很难想象一位修女会直瞪瞪地瞧着一道伤口,并且预测到需要做截肢手术。 就好像很害怕不得不直面如此残酷的真相,加布里埃尔感觉他的创伤似乎更为痛苦了。
“您在那里到底干了什么事呢?”
这就是那位军医一见面时便劈头盖脸朝他甩过来的问题。一时间里,年轻人不由得忘记了他的痛苦,因为,他实在是被惊得瞠目结舌。
“这么说来,你们全都是在马延贝格要塞待过的人啰?”
这位军医本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早先(从此之后,时间就已经加倍计算了)在马其诺防线跟他下过棋的那一位,也就是为他后来在要塞的军需部门找到了一个士官职位的那一位。
“当然是的啦,我见过的,那里……对了,还有刚才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翻阅着他的卡片文件。
“姓兰德拉德,名拉乌尔!他也是的,当初就在马延贝格要塞!真是他妈的,整整一条马其诺防线一下子就被甩到了背后,真是一场灾难啊!”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就把布里埃尔推到一张检查台上,打开了包扎的绷带,开始擦洗起了伤口。
“我发现,您这一次用真枪实弹的射击替代了哮喘,这也太鲁莽武断了吧……”
“一颗德国子弹……”
说完这话,加布里埃尔就咬紧了牙关,寻找着一种过渡:
“没想到您会在这里……”
对于这个医生,你根本不必把一个问题完整地提出来,只说最头里的几个词就足够了。
“您倒是说说看,我的老兄,这是何等混乱啊!短短八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就接受了四次新任务的委派。只要瞧一眼我所有那些调动的单子,您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正在输掉这场他妈的战争了。没有人知道应该拿我来做什么用。我这并不是说,我对战争的胜利就绝对不可或缺,而是说,我还能够做一些有用的事,但是,现在,瞧这个样子,我真的是受够了!”
他停下来,做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动作,指了指周围的环境。
“这不是,眼下,我就来到了这里……”
在痛苦的作用下,加布里埃尔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是不是有些疼?”
“有一点儿……”
军医看来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可不是这样看待事情的。
“一个野战医院被调动到了这里吗?”加布里埃尔一边问道,一边紧紧地抓住了床柱子。
当军医想特意强调一下一段话时,他就会停下来,把他手舞足蹈的动作久久地悬置在空中,见此情景,人们会感到某种满足与侥幸,幸亏他不是外科医生。
“戴西雷神父到处忙着为自己进货。他需要一辆医疗卡车,他就去寻找。他就带回来了这一辆,连同我一起。人们都说,对他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会像他所决定的那么简单,我可以向你们证实,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事了!”
军医一边继续着他的工作,一边摇了摇脑袋,那副样子像是在说,多么糟糕的景象啊……
“多么糟糕的景象啊!在这里,您能看到比利时人、卢森堡人、荷兰人……神父说,在法国,外国难民比其他人要更加受苦受难,更加难以应付生活。于是,他就在这里收留了难民,一开始时,是一个人,接着,两个人,然后,三个人,我真不知道,到今天为止这里已经有了多少人,一大批了吧,反正,从昨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工作。看来,他已经去围困了专区政府,迫使那边派人过来做了一番统计。他声称,这些人有权得到这个!在战争期间,这简直就是瞎胡闹!总之,没有人会过来的。于是,他又返回去重新见了专区区长,结果,发生的情况跟平常完全一样。区长说是星期二会来这里。结果呢,他就公开宣布说,他们将会在这里举行一次露天弥撒,真的是滑稽透顶,简直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我完全可以这么对您说。”
“那么,您……”加布里埃尔开口说。
“哦,我嘛,”大夫打断了加布里埃尔,他根本就不用听完对方的问题,“伯塞弗伊上校把我借给他们两天,但是,鉴于事态的趋势,我会像您一样,最终……”
“最终……怎么样呢?”
“成为德国佬的俘虏呀,瞧您问的!好啦,行了,您站起来吧,我们看一看……”
说完,他一直走到那张充当了办公桌的桌子前,坐下来,瞧了一眼加布里埃尔。
“您和我,我们一直就是被俘的囚禁者,注定逃不掉的。以前是在马延贝格。现在则是在这里。看来,第三次我们将再换个地方,去一个德国人的监狱。我其实还是更喜欢前两个,但是,对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根本由不得你来选择。”
加布里埃尔一直坐在检查台上,没有挪窝。
“我的腿怎么样?”
“您说什么,您的腿吗?哦,对了,您的腿……”
他便一头埋入眼前的文件资料中。
“打穿您大腿的根本就不是一颗德国子弹,您把我当作一个傻瓜了吧?”
医生还没有提出任何的诊断意见来,加布里埃尔静静地等待着,但什么都没有来。他便有些忍不住了:
“绝对是这样的,军医,既然您喜欢知道真相,那是一颗你们军队的子弹打穿了我的腿!现在,您就来对我说说,我是应该留着这条他妈的脏腿,还是应该把它丢给猪猡去吃!”
大夫似乎从一场睡梦中醒了转来。他根本没有半点儿恼怒,看来,这是一个很达观的医生。
“第一,一颗法国子弹,您没有告诉我任何什么。第二,很遗憾,猪猡们将不得不去别的地方找它们要吃的东西。第三,我已经给你的伤口处安置了一个引流管,每六个小时,您要过来换一次。假如您严格按照我的医嘱,那么,到下个星期,您就能够迈开大步,一直走到最近的那家妓院了。第四,今天晚上,您能不能过来跟我下一盘棋呢?”
当天晚上,军医连输了两盘棋,但他幸福得如同一个教皇。
等到加布里埃尔前去睡觉时,夜早已经深了。要找到拉乌尔,他得穿越大部分的营地,而最直接的路则要从礼拜堂经过,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进到礼拜堂去过。在门槛上,他稍稍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进入中殿,走过十字交叉处的耳堂,一直来到祭坛前,从中殿到祭坛,全都被一些褥草、破床、床垫所占据。那里睡着好几十人,是整整的好几家人。加布里埃尔抬起了眼睛向上看。只见屋顶上一处又一处地破了洞,像是美丽的星星进入了室内[24]。这一氛围似乎无法令人联想到人们的躯体胡乱堆积在一起的一种聚集性形象。相反,这里头有着……加布里埃尔搜索枯肠地找着那个词。
“一种和谐……”
他转过身来。
原来,戴西雷神父就在他的旁边,双手交叉在身后,也正凝神瞧着这一大批沉睡中的人。
“我说,”戴西雷神父问道,“您的这条腿,怎么样了呢?”
“它会挺过去的,军医安慰我来着。”
“这是一个苦难的灵魂,但是,他同时也确实是一个好大夫。您可以完全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