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火光之色》(5)
冷空气突然降临巴黎。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天空下,密密匝匝的云层一直很难被刺破,直到一场无孔不入的冷雨的回归。 在周围的一片昏暗中,公证人乐塞福大人的办公室亮着灯,人们进屋后会抖一下外套上的雨水,然后将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接着,才坐下来。
奥尔藤丝坚持要求在场,陪同在她的丈夫左右。这个缺胸脯缺屁股还缺头脑的女人把夏尔当作一个奇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能证实她对他的过高评价,但她始终一如既往地对他生出无限的赞赏,而且,这种赞赏还因她对大伯子马塞尔的憎恨而激增十倍。在她看来,马塞尔纯粹是出于嫉妒之心,总想控制他的兄弟于股掌之间。若是说,夏尔总算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那肯定不是靠了他的兄长,而是相反。除了葬礼本身,还有遗嘱的公布,这些都意味着马塞尔·佩里顾的彻底故去,这一匹老劣马,是绝不会错失任何机会来催生事端的。
就这样,夏尔和奥尔藤丝出现在了第一排,而茹贝尔,他的位子本来应该在后边,但他坐在了他们旁边,因为他代表的是拒绝离开医院的玛德莱娜。
小保尔的情况不是很好。虽说他已经脱离了昏迷状态,但古斯塔夫去他的床前看过一眼,发现他简直就像一具活死尸,情况实在令人沮丧。在一个如此关键的时刻代表玛德莱娜出场,这就清楚地表明,他作为配偶的地位可绝不是篡夺来的。
这一排的另一端,坐着蕾昂丝·皮卡尔,她戴着一条淡紫色的面纱,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楚楚动人。她代表的是保尔。赞美天主,这姑娘可真是漂亮啊。除了古斯塔夫这个正人君子,在这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被她电得有些激动,或者像奥尔藤丝那样,有些别扭。
公证人乐塞福的开场白,杂糅了司法论述与私人回忆,持续了足足二十多分钟。经验老到的他心里很清楚,从来不会有人胆敢在如此的情境中打断一个公证人的话,因为,听者常常会担心,生怕不合时宜的行为会给他们带来不幸,眼下,可绝不是贸然冒险的时刻。
每个人都苦苦地耐着性子,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
奥尔藤丝想着她的卵巢,很长很长时间以来,它就疼痛不已,医生每一次做检查时,都会给她带来可怕的剧痛,她听说过这方面的各种故事,从头到脚都为此而战栗,她实在是恨透了自己的肚子,因为它给她带来的尽是烦恼。
夏尔,则仿佛又看到了公共事务部一个小公务员那张丑陋不堪的嘴脸,他在说:“您所要求我的,实在太复杂了,议员先生……”他一边伸手指着隔壁办公室的门,一边嗫嚅道:“另一位,那儿,他有个大胃口,您想象不到的……一个贪得无厌的……”但愿他从此就能摆脱困境,夏尔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跺着脚。
蕾昂丝好奇地琢磨着,不知道人们将会谈到多少数目的钱,她想那一定是个天文数字。她很爱玛德莱娜,但是必须承认,跟富得有些过分的人生活在一起,恐怕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古斯塔夫,准备再次好好瞧一瞧一道道大菜的正式出笼。
“而我们亲爱的马塞尔·佩里顾,如此恳请我记录他口授的最终意愿。”
开场白终于结束,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马塞尔·佩里顾的财产估计有大约一千万法郎,体现为他所创建的工业信贷与贴现银行的股票,此外还得加上普罗尼街上那座府邸的房产价值,计二百五十万法郎。对这一数目,夏尔很是惊喜,原先他真的大大低估了。
马塞尔·佩里顾的遗嘱已经安排好了继承的位序,依各继承人的重要性来决定他们的排序。自从他儿子爱德华死后,玛德莱娜就成了他唯一的遗产直接继承人。她继承六百万法郎还稍稍多一点,外加家族的府邸。茹贝尔,他的代理人,只让情绪流露于睫毛的一记眨动。落进了玛德莱娜口袋里的那一切,恰恰就是他损失的那一切。
很合乎逻辑的是,佩里顾这一姓氏的最后一个拥有人,保尔,得到了三百万法郎的国库券,可以说,没希望获得什么重要利益,不过其价值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受损。而这笔遗产的管理权则归于保尔的法定监护人玛德莱娜·佩里顾,他可以从他二十一周岁起亲自掌握它。
茹贝尔,这个算得比谁都精明的人,一直在监视着计算结果呢。现在,他终于惊讶地看到了,他的老板是以何等方式分配了其余的一切,因为,假如除去府邸的房产,马塞尔经过两番周折,已经给出了他百分之九十的资产。
夏尔谦卑地低下了脑袋。从逻辑上说,该轮到他了,但实际上,这既是真的,又不是真的,因为接下来的赠与涉及的是他的女儿们。她们每人各得到了五万法郎,这个数目为她们的父母所能提供给她们的嫁资大大地增补了一笔。
茹贝尔已经在心底里微笑了,他已经不再需要算了,但他所等待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糟糕。夏尔·佩里顾看到自己获得了二十万法郎……可怜兮兮的一笔。仅仅只是兄长财产的百分之二。他收到的不是一笔遗产,而是一记耳光。猛地一击下来,他已经满脸通红,眼神定定的,如一只死鸟。
古斯塔夫·茹贝尔,倒是不惊讶。“我为他做得够多了,私下里,马塞尔·佩里顾说过。他一个人,除了会制造灾难,什么都做不成。就算有钱,他也会在一年时间内就破产,带上全家人……”
剩余的财产有五万法郎,分摊给了一些机构,例如赛马俱乐部、西部汽车俱乐部、法兰西赛车俱乐部(马塞尔很喜欢各种俱乐部,但从来不涉足其中)。
最致命的一击显然来自于一份赠与,二十万法郎,给了几个老战士协会,他们象征性地代表了他死去的爱子爱德华·佩里顾。象征,仅仅它本身,分量就足足可抵夏尔整个人!
公证人乐塞福已经在宣读结语了:
“给陪同了我多年的忠诚的、彻底的合作者古斯塔夫·茹贝尔:十万法郎。并给佩里顾公馆中的雇佣人员:一万五千法郎,这笔钱将由我女儿来提取并分发,用来贴补日常家用。”
茹贝尔保持着夏尔根本就没有的那种冷静,很显然,他是带着怨恨来评价这一遗赠的。这不是一记耳光,这是一种施舍。他一直到最后才被提到,只排在那些清洁女工、司机与园丁之前。
夏尔瞧了瞧周围,似乎还在期待会有另外什么人出来干涉。但是,遗嘱已经读完了,公证人合上了文件夹。
“嗯……请告诉我,先生……”
“别叫我先生,叫我大人。”
“是的,大人,请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合乎正规?”
公证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假如有人胆敢质疑他所提出的一份文件的合法性,那他的权威性就受到了挑战,而他不喜欢这个。
“您这话什么意思,佩里顾先生,什么叫‘正规’?”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但是,总归……”
“请您解释一下,先生!”
夏尔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很明确,很显然:
“但是,总归,大人!把三百万法郎给一个危在旦夕,兴许明天就将死去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很合法?就在您把这笔巨款分给他的眼下这一刻,那可是一个直挺挺地躺在慈善医院病床上的植物人,过不了一个星期,他就将被送往他外祖父的坟墓里去了!我再问您一遍这个问题:这是不是合法?”
公证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的职业经验告诉他要小心谨慎,但同时也要坚决果断。
“女士们,先生们,马塞尔·佩里顾的遗嘱宣读完了。当然,无论谁要质疑它的合法性,明天起,尽可以告上法庭去。”
但夏尔并没有说出他最后的话,他的做法让人想到了那些丧失了预警系统的狗,它们会毫无节制地吃巧克力或喝油,直到撑死。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嚷道,而这时,奥尔藤丝一直在拉他的衣袖,试图把他拉开,“假如,眼下这一刻,他就已经死了呢?这孩子,嗯?假如他已经死去了呢?您的这一套玩意儿,它还合法吗?您要把给他的遗产送到坟墓中去吗?”
他做了一个戏剧化的动作,试图拉上包括蕾昂丝在内的那几个人做证明,因为古斯塔夫已经很明显地朝他转过背去,要去穿外套了。
“总之,没错!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几百万的钱送给了骷髅,而这一点儿都不碍任何人的事!哎,真是实在太棒了!”
说着,他就大步离开了事务所,简直就是把奥尔藤丝夹在胳膊底下生生地强行拉走的。
公证人紧咬着嘴唇,握了握随之出门的蕾昂丝的手。
“茹贝尔先生……”
他向古斯塔夫示意,“假如您有一分钟时间的空儿,我还有话要说。”于是,他们俩又转回了办公室。
“假如夏尔·佩里顾先生希望的话,他尽可以质疑遗嘱的公平性,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本身,我应该向您……”
古斯塔夫以一个干脆的动作止住了他。
“他不会胡来的!夏尔是个容易动怒的人,但他也是个现实主义者。假如他有此类的一时之怒,那就让我来劝导他好了。”
公证人很有派头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