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天上再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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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说出两个想法来,无法想象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他试图理清他的思绪,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归于秩序。他大踏步地走着,手里只做着一个动作,伸在衣兜里,机械地抚摩着那把刀的尖刃。时间可以一分一秒地过去,地铁可以开过一站又一站,出了地铁,还可以继续在街上走,但一丝有用的想法都没有想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做的事,可他毕竟已经都做了。他准备好了去做一切。 弄吗啡这件事儿吧……从一开始起,就是一个一粘上就会弄脏手的墨水瓶,很棘手。爱德华已经依赖上它了,须臾不得离开。迄今为止,阿尔贝始终还能够勉强解决他的需求。可这一次,这一次,他再怎么刮抽屉底地搜索都不管用了,他再也没有什么钱了。因此,当他的战友实在忍受不了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痛苦,而苦苦哀求他干脆结果了他的小命时,同样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阿尔贝,也就不再做什么思考了:他顺手就从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这也是他手边能找到的第一把刀,他匆匆下了楼,像一个自动玩偶似的,他去乘地铁,一直坐到巴士底站,然后就隐入到了希腊人的街区,就在塞代纳街那一边。他一定要为爱德华找到吗啡,假如需要的话,他甚至会不惜动刀杀人。
当他看到那个希腊人时,他的第一个想法终于在脑子里生成,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皮肤很粗糙,身材很厚实,走起路来两脚分得很开,每走一步都会气喘吁吁,尽管十一月的气温已经偏低,他还是大汗淋漓。阿尔贝瞧了瞧他,心里有些惊慌,因为他肚子巨大,胸脯肥实,在他的呢绒套头衫底下鼓鼓囊囊地乱晃乱摇,他脖子粗粗的,跟牛脖子一样,他的腮帮子肉很松弛,耷拉下来,阿尔贝心里想,对付这么一个大汉,他的小刀可一点儿都不管用,他需要一把刀刃至少十五厘米长的刀,或者二十厘米长。形势的对比本来就很不妙了,眼下,装备的低劣更是让他士气万分低落。他母亲早就说过了,“你总是这样的,从来都没能好好地安排一切!你只能是一个没有远见的人,我可怜的孩子啊……”而她,一定会高高地抬起眼睛,瞧着天花板,祈求上帝做证。在她的新丈夫(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结婚,但是马亚尔太太总是把这一切看作正常情况)面前,她总会更多地抱怨自己的儿子。那一位继父,他—莎玛丽丹百货公司的部门经理—总是把事情弄得更烦琐、更细腻,但是,他的抱怨也是同样的。面对着他们俩,即便阿尔贝找到了力量,他还是很难有效地自卫,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在为他们多提供一点点抱怨他的理由。
似乎一切都在联合起来反对他,那真的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
约会定在了圣萨班街街角那个公共小便池附近。阿尔贝对事情到底会怎样发生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他在一家咖啡店里给希腊人打了电话,说自己是朋友的朋友介绍过来的;希腊人什么也没问,因为他的法语连二十个词儿都说不上来。他的全名是安东纳普洛斯。所有人都叫他“普洛斯”,就连他自己也这么叫。
“我是普洛斯。”他来到的时候这样说。
对一个如此肥硕壮实的人来说,他走路的速度快得惊人了,他小步紧凑,健步如飞。刀子太短小,而这家伙却太过敏捷……阿尔贝的计划实在有些差劲。希腊人往四周扫了一眼后,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进了小便处。那里头有很长时间没有冲水了,尿臊味冲鼻,气氛有些令人窒息,但是这一切看来根本就没让普洛斯感到丝毫别扭。这个臊臭的地方,几乎就像他的候见厅。而对怀疑所有空间都是幽禁之地的阿尔贝,折磨则是双倍的。
“钱呢,带来了吗?”希腊人问道。
他想看到钱,便用目光指向了阿尔贝的衣兜,但他不知道里头藏了一把刀,而那把刀的尺寸实在有些可怜,尤其因为,现在两个男人紧紧地挤在窄小的小便间里头,那把刀就显得更小了,小得甚至都微不足道了。阿尔贝轻轻地转过身来,让对方看另一个衣兜,并故意让好几张二十法郎的钞票露了出来。普洛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五安瓿[5]。”他说。
这是电话里已经谈好了的价钱,希腊人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等!”阿尔贝叫嚷起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普洛斯停下脚步,一副不安的表情,瞧了瞧阿尔贝。
“我还需要更多……”阿尔贝嗫嚅道。
他说得很夸张,还手舞足蹈(当他跟外国人交谈时,他经常会表现得仿佛对方是聋子一样)。普洛斯皱起了他那粗粗的眉头。
“我要十二安瓿。”阿尔贝说。
他展示出他那整整一沓子钞票,但他是不能够动用它的,因为这是他维持接下来大约三个星期生活的所有钱。看到钱,普洛斯的眼睛发亮了。他朝阿尔贝伸出了手指头,点点头表示同意。
“好,就十二安瓿,你留在这里!”
他走出了小便处。
“不!”阿尔贝叫住了他。
小便池的臊臭气味,再加上一种想离开他越来越感到内心焦虑的这一弹丸之地的意愿,这一切,促使他采用了一种很有说服力的语气。他唯一的计策就是,找到办法跟着这个希腊人走。
普洛斯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行。
“好吧,同意。”阿尔贝说,很果断地赶到了他的前面。
希腊人抓住了他的衣袖,迟疑了一秒钟。阿尔贝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有时候,这其实也是他的力量。为显出一副可怜样,他并不需要刻意地夸张表达。在经历了八个月平民百姓的生活之后,他始终还穿着复员军人的军装。在他退伍时,他可以在一件军装和五十二法郎之前做出选择。他当时选择了军装,因为他感觉到冷。实际上,国家只是把匆匆重新染过的旧军大衣贱卖给法国老兵而已。当天晚上,雨水一淋,军装就开始掉色了。好一个忧伤者的条条斑痕哪!阿尔贝返回去,说是最终他更愿意要五十二法郎,但是为时已晚,木已成舟,他本该早早考虑好的。
他同样还保留了他那双寿命早过了一多半的高帮皮鞋,另外还有两条军用盖毯。所有这一切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而且不仅仅是染色的痕迹;还有这一张沮丧、疲竭的脸,很多复员军人的脸都是这样的,这是萎靡不振与委曲求全的神态。
希腊人端详了一番这张疲意满满的脸,马上做出了决定。
“好吧,去吧,快点儿!”他轻声嗫嚅道。
从这一刻起,阿尔贝又返回到陌生人的角色中,对自己到底应该怎样解决这个问题,他连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了。
两个男人走上了塞代纳街,一直走到萨拉涅尔通道。到了那里后,普洛斯便指了指人行道,再一次说道:
“你等在这里!”
阿尔贝扫视了一番四周,荒芜一人。十九点过后,附近唯一的灯光就是一家咖啡店里的灯光,离这里有大约一百米。
“就在这里吧。”
一道命令,只能服从,不能上诉。
这不是吗,希腊人根本不等他回答,就远去了。
有好几次,他走着走着还回过头来看,以确认他的客户还乖乖地留在原地。阿尔贝眼睁睁地瞧着他越走越远,无能为力,但是,当那希腊人突然朝右一拐,阿尔贝便马上跑了起来,尽可能快地跟上他来到那条通道,眼睛则一点儿都不离开普洛斯刚刚消失的那个地方,那是一栋破败的楼房,从中飘散出一股浓烈的饭菜味。阿尔贝推开大门,进到一条走廊中。走了几步后,他就来到一处通向地下室的半底层,于是,他便走了下去。从一扇玻璃很脏的小窗上,投射进来街上路灯的一点点光亮。他隐约看到希腊人蹲在那里,伸出左臂,正在墙洞里挖着什么东西。在他旁边,他还特地用一扇小小的木头门挡着,以遮住那个洞口。阿尔贝一秒钟也没停下来,连忙跑过去,穿越地窖,双手抓起了那扇木门,它比他想象的只稍稍重那么一点儿,朝希腊人的头猛地一砸。这狠狠的一击下去,像是敲响了一记锣,普洛斯顿时倒在了地上。只是在这时候,阿尔贝才明白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的心中是如此惧怕,只想着要赶紧逃跑……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镇定。那个希腊人死了吗?
阿尔贝俯下身子,侧耳细听。普洛斯正喘着粗气呢。很难知道他受伤是不是很严重,但是,有一道细细的血流正从他的头顶上流下来。阿尔贝处在了一种惊慌失措的状态中,近乎于昏厥,他捏紧了拳头,反复念叨道:“稳住,稳住……”他弯下腰来,把胳膊探入墙洞中,掏出来一个鞋盒子。如假包换的奇迹:满满一盒子二十毫克和三十毫克的吗啡安瓿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阿尔贝对吗啡安瓿瓶的剂量早已熟稔于心了。
他合上了鞋盒盖,站起身来,突然,他看到普洛斯的手臂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这个人,他至少很善于武装自己,那是一把真正的弹簧短刀,带有槽口,尖刃很锋利。此人出手是那么迅速,刀口划到了阿尔贝的左手,他只觉得一种剧烈的热辣感。他原地一个旋转,猛地抬起一条腿,脚后跟就踢中了希腊人的太阳穴。希腊人的脑壳一反弹,就撞到了墙上,发出了敲锣般的哐的一响。阿尔贝手里紧紧拿住了鞋盒子,用皮鞋狠狠地踩了几下普洛斯那依然握着刀的手,然后,他放下盒子,又用两手抓住那扇木头门,开始砸起对方的脑袋来。然后,他停下手。因为使了劲,也因为害怕,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流了很多血,他手上的伤口很深,他的军大衣也都血迹斑斑了。每见到血,他总是害怕。而这时候,他开始感到了疼痛,这也提醒了他必须采取一些紧急措施。他在地窖里乱找一通,找到了一块满是灰尘的布,用它紧紧地包扎住左手。然后,他很胆怯地朝希腊人的躯体俯下身来,仿佛他不得不靠近一头正在睡觉的野兽。他听到了对方低沉而又有节奏的呼吸声,毫无疑问,他的脑袋真的是很硬啊。之后,阿尔贝一胳膊夹住鞋盒子,颤颤巍巍地离开了那栋楼房。
带着这样明显的伤口,只能放弃坐地铁或者有轨电车了。他总算勉强遮掩住了他手上胡乱的包扎,还有军大衣上的血迹,在巴士底附近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的岁数应该跟他差不多。他一边开车,一边带着疑惑的目光,久久地观察着他的顾客,只见他面色苍白得就如一块白布,蜷缩在座位上,身子摇晃不已,一条胳膊紧紧地捂住了肚子。当阿尔贝因车内这一封闭空间引起了一种很难遏制的不安情绪,而擅自打开车窗时,司机的担忧不由得剧烈倍增。司机甚至想到,他的顾客这是要呕吐了,就吐在那里,他的车里。
“您这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不,没有。”阿尔贝回答道,调动起了自己仅剩的一点点紧张度。
“因为……要是您生病了,我就只能让您下车了!”
“不,不,”阿尔贝否认道,“我只是有点儿累。”
尽管如此,在司机的心中,疑虑有增无减。
“您确定您有钱吗?”
阿尔贝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展示给司机看。司机这才放下心来,但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工夫。他已经习惯这样了,他有过此类的经历,而这是他的出租车。然而,他只不过是天性有一个商业头脑而已,绝不是一个无耻小人。
“嗯,很抱歉!我说这个,因为像您这样的人,常常……”
“像我这样的人,都是一些什么人?”阿尔贝问道。
“这个嘛,我是想说,复员的军人,这个,你可别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