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天上再见》(25)
24
由于没有人知道约瑟夫·梅尔林长的会是什么模样,负责接待他的四个人打算等火车一到站,就请站长广播,然后再举着写有梅尔林姓名的牌子等在出口处……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些接待方案中似乎没有一个能跟一位部委特派员的地位以及声誉相配。 于是,他们选择了集体等候在月台上,就在出口附近,因为,实际上在夏齐埃尔-马尔蒙下车的旅客并不是那么多,拢共也就三十来个人,一个巴黎的官员,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
然而,他们却没能一眼看出他来。
首先,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并没有三十个,只有不到十个人,而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像是政府的特派员。当最后一个旅客经过出站口,整个车站变得空荡荡一片时,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行政助理图尼埃并了一下鞋后跟,而夏齐埃尔-马尔蒙镇公所的民事登记官保尔·夏博尔,则使劲地擤了擤鼻涕,代表死难失踪者家属的全国退伍军人协会的罗兰·施耐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来表示他克制自己不发作都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所有人都走出了车站。
迪普雷,只管着记录相关的信息。他为准备接待这次检查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远比他花费在组织其他六个工地上的工程的时间还更多,要知道,他得在那些工地上没完没了地来回跑,这就已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了,谁料想却在这里被放了鸽子。一走出车站,四个人就直接走向小汽车。
他们的精神状态倒是大致一样的。证实政府特派员并没有来到,他们全都感到了一点儿失望……不过,同时也感到了一阵轻松。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当然,他们认真地准备了接待,但是,一次视察总归是一次视察,这样的事情就像天上的风向一样,说变就变,他们早已见识了不少的例子。
自从当皮耶墓地中国劳工的那个事件以来,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一直就忙得焦头烂额。他的脾气坏透了,根本就不能触碰一下。迪普雷一直跟在他身边,不断地听着他那些互相矛盾的指令。必须加快进度,雇佣更少的人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使劲去钻各种空子。自从雇佣了迪普雷以来,普拉代勒就承诺要给他涨工资,但一直就没有落实。但他总是说:“我寄希望于您,迪普雷,您可知道,嗯?”
“至少,”保尔·夏博尔抱怨道,“部里头也应该发个电报来通知一下我们吧!”
他摇了摇头: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都是为共和国作奉献的人,怎么着也应该事先通知一下才对嘛。
他们走出了车站。正当他们准备上汽车时,一个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们是公墓的人吗?”
这是一个相当老相的人,长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躯体却很庞大,一副空荡荡得躯壳,那样子就像是吃剩下的一只家禽的骨架。过于长的四肢,一张红兮兮的脸,一个窄窄的脑门,短短的头发,发际线很低,几乎跟眉毛连在了一起,还有一道痛苦的目光。在此之外,还要补充说一下,他的穿着就像扑克牌中的黑桃a,一件过时的战前式样的大礼服,尽管天气寒冷,礼服还是大敞着,里头是一件栗色的天鹅绒夹克,上面满是墨水的污渍,仅有的两粒扣子还掉了一粒。一条灰色的长裤早已没有了形,尤其,他还穿了一双巨大无比的鞋,大得极其夸张,简直就是圣经中的鞋。
四个人顿时愣住了,一个个全都说不出话来。
吕西安·迪普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向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来,问道:
“您就是梅尔林先生吧?”
部里来的特派员舌头跟牙龈一碰,发出一记小小的响声,啧的一响,就像是为了剔出塞在牙缝中的食物。他们费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实际上,这是他摆弄假牙的一个动作,一个相当烦人的习惯,在驱车前往公墓的途中,他都在做这一动作,他们真的很想为他递上一根牙签。他的旧衣服,他那肮脏的大鞋,他的整个外表样貌,都让人预感到,而且是从火车站出发的那一刻起就已得到证实: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真的是不太好闻。
一路上,罗兰·施耐德觉得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可以对他们正在穿越的地区,做一番战略上、地理上、军事上的大规模评论,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约瑟夫·梅尔林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一个句子刚说到一半,就打断了他,问道:
“中午……我们能吃到鸡肉吗?”
他的嗓音带着一些鼻音,让人听了相当不舒服。
1916年,凡尔登战役[24]—打了十个月的仗,死了三十万人—开始之际,夏齐埃尔-马尔蒙这片地方,因为离前线不远,而且通公路,并且离战地医院也很近,运送尸体很方便,于是,在一段时间里,被认定为是一个埋葬阵亡将士的理想之地。军事阵地的不断变动,还有战略形势的变幻莫测,使得这里的好些地方多次陷入巨大的混战,这片四边形的广阔战场中,如今埋葬有两千多具尸体,当然,没有人能说得清其确切的数目,甚至有人认为有五千具尸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场战争本身就已打破了所有的历史纪录。这些临时墓地促使了种种登记册、地图、清单的建档归档,但是,短短十个月时间内,就有一千五百万或者两千万颗炸弹落到你跟前—其中有几天,平均三秒钟就有一颗炮弹炸响—那就必须在地狱般的条件下,埋葬比预想的多上二百倍的死人,而那些登记册、地图、档案文件的价值就变得相对很有限了。
国家决定,在达尔梅维尔建立一个很大的公墓,把周围那些墓地的遗体都集中到那里去,尤其是夏齐埃尔-马尔蒙墓地中的遗体。由于人们实在不知道要挖掘出、转运走、再入葬多少具尸体,所以很难制定一个包干合同。政府决定按尸体数目结付费用。
这是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市场,没有什么竞争,普拉代勒轻而易举地赢得了竞标。他已经计算过了,尸体数目达到了两千的话,那么,他赚到的钱,就将允许他为重修拉萨勒维埃的老家马厩的屋架轻松地付上一多半的费用了。
如果有三千五百具尸体的话,整个屋顶的费用就都齐了。
要是超过四千这个数,那么,他就将翻修鸽棚了。
迪普雷带来了二十来个塞内加尔工人到夏齐埃尔-马尔蒙,而为了讨好官方,普拉代勒上尉(迪普雷继续这样称呼他,习惯嘛)同意在当地招聘一些辅助工。
工地开始动工,在阵亡士兵家属的要求下,工人们开始了挖掘,人们确信能重新找到遗体。
很多家庭是全家人一起来,在夏齐埃尔-马尔蒙下的车,真的是一支不断流泪与呻吟的队伍,惊惶不安的孩子,弯腰驼背的老人,走在因为满地都是泥浆而铺了一排木板的窄路上,竭力保持着平衡;而且,不赶巧的是,每年到了这一季节,几乎总是在下雨。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处,在大雨底下,挖掘动作变得很快,没有人愿意在雨中坚持。一开始,出于体面方面的考虑,这份挖掘士兵尸体的工作原本是由法国工人来做的,现在才转由塞内加尔人来做,你知道是为什么吧,因为那会吓倒某些家属的:人们不是会把挖掘他们儿子尸体的事当作一种低下工作,就此把它委派给一些黑人来干吗?到达公墓时,当人们远远地看过去,会看到那些高大的黑人淋在雨水中,正在一锹锹地铲土,或者运送棺材,孩子们的目光就一刻也离不开他们了。
这支家属队伍的行进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普拉代勒上尉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
“喂,迪普雷,这些破事很快就将结束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然后,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开始了,那就是挖掘所有准备转运到当皮耶大公墓去的死难士兵的尸体。
任务并不简单。有一些尸体已严格按照规定被分类编号,那是不会引起任何问题的,因为写有他们姓名的十字架依然还在原地,但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尸体需要重新辨认。
许多士兵当年被埋葬时,身边伴随有他们身份牌的一半,但并非所有尸体都是那样的,远非如此。因此,为了辨认身份,还得依据在他们身上或者衣兜里发现的物品,来一次真正的调查。这样一来,就得先把尸体放到一边,对它们重新编号,等待重新研究的结果,有时候,人们会找到所有的东西,而有时候,即便把泥土翻了个遍,也只能找到很少的东西……这时候,人们就只能在墓碑上刻写下“身份不明的士兵”。
工地上,种种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着。工人们已经挖掘出了将近四百具尸体。一辆辆卡车运来了空棺材,一个由四个人组成的小组专门负责把它们拢集起来,敲钉固定,另外一个小组则负责把棺材抬到坟坑边,装上尸体后再转运到货车上,由货车再送往达尔梅维尔的大公墓,在那里,再由普拉代勒公司的人员负责最终的埋葬。他们中的两个人专门负责汇编归档、刻写墓碑和最终统计。
政府特派员约瑟夫·梅尔林步入了墓地,就像一个带领迎神游行队伍的圣徒。走过水洼时,他那双巨大的鞋子溅起了不少泥水。只有在这一时刻,人们才注意到,他还拿着一个很旧的皮包。尽管皮包里装满了各种文件,它看起来还是很像一张薄薄的纸,快要从他长长手臂的一端飞出去。
他停下步子。在他身后,迎神队伍也停止不动了,似乎都有些担心。他瞧了这个背景很长时间。
墓地中,始终弥漫着一种酸涩的腐烂味,它有时候会劈面朝你扑来,就像一朵云团被风吹动,然后又跟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有些糟烂的棺材燃烧时的烟雾味混杂到一起,按照规则,这样的棺材是要立即就地焚烧的。抬眼望去,天低云暗,灰蒙蒙、脏兮兮的一片,举目一看,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忙碌着,有些人忙着转运棺材,有的则弯着腰在挖坑;两辆卡车停在附近,发动机却一直运转着,工人们用力把棺材举起,送进车厢。梅尔林鼓动着假牙,“啧,啧”,抿紧了他那厚厚的嘴唇。
这就是他目前所处的状况。
他当了差不多四十年的公务员,临退休之时,被派来这里巡视公墓的修建情况。
梅尔林先后在多个部委中工作过,殖民地部、总军需部、商务部、工业部、邮电部、农业与粮食部,三十七年的职业生涯,三十七年里始终被到处乱扔乱丢,错过了一切,在他从事的所有岗位上,他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梅尔林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他沉默寡言,十分傲慢,稍稍有些爱卖弄学问,脾气也很糟糕,一年到头都绷着个脸,没个笑容,想要跟他开个玩笑都……这个人不仅长得丑陋,面目可憎,而且气量狭窄,傲慢自大,不断地让他的同事心生怨气,让他的上司也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自然也就遭来了种种打击报复。他一到任某一单位,就会有人派给他一个艰难的任务,然后,大家开始厌烦他,因为,很快地,大家就觉得他滑稽可笑,不仅趣味过时,而且思想守旧,总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于是,人们就会在他背后取笑他,给他起外号,开他的玩笑,那都是他该受的。然而,他从来都没有犯过大错。他甚至还可以开列出他行政管理上良好业绩的单子,而且,这份单子还在不断增补之中,他总是在反复检查它,以便多少遮掩一下自己那整整一段惨兮兮的职业生涯,借口有一种不求回报的廉洁奉公,哪怕再被人瞧不起,也能释怀。有时候,他从某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的过渡,就很有些像学校里老生对新生没完没了地戏弄。有很多次,他不得不高高地挥动手杖,抡得团团转,同时大声地呵斥着什么,仿佛随时准备赤膊上阵,要跟整个大地干上一仗,他真的让人感到害怕,尤其是让女人们,你们得明白,现在,女人们都不再敢接近他,她们倒是想要得到男人的陪伴,但她们不能留住一个像他那样的家伙,尤其是因为,这话怎么说呢,这男人,他身上的味道可实在不好闻,让人实在有些不方便与之相处。没有任何地方能留得住他。在他的生命中,只有过很短的一个光彩阶段,那开始于一个七月十四日,是他与弗兰西娜的相遇,而结束于当年的万灵节,那一天,弗兰西娜跟一个炮兵上尉跑了。而这一切,已早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以一次对公墓的巡视来结束他的职业生涯,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令人惊奇之处。
梅尔林就职于战争抚恤、津贴与补助及复员安置事务部已经有整整一年时间了。在部里,人们也是让他从一个部门转到另一个部门,然后有一天,人们接收到来自于那些个军人墓地的烦人消息。说是那里并非一切都很顺当。一位省长点明了在当皮耶发生的反常情况。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收回了前次的言论,不过,这已经引起了高层部门的注意。部里头认为,应该确保国家把纳税人的钱真正用到实处,确保能在有关政策条文严格规定的条件下,给予为祖国捐躯的孩子们体面的安葬。
“真他妈的!”梅尔林说,瞧着眼前这一派凄凉的景象。
因为,正是他被指派来到了这里。人们觉得他是执行这一无人愿意干的任务的最佳人选。其方向就是那些大公墓。
助理图尼埃听到了他的话。
“您说什么?”
梅尔林转过身去,瞧了瞧他,“啧,啧”。自从弗兰西娜与她的上尉那件事以来,他就憎恨起了军人。他的思绪又返回到墓地的场景中来,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这个地方,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这个小小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迪普雷壮起胆子说了一句:
“我建议我们首先得……”
但是,梅尔林一直留在那里,像一棵树一样呆立在这一令人沮丧的景象面前,而这一景象,实际上也构成一种对他习惯了被迫害的倾向的奇特回应。
于是,他决定加速事情的进程,以求早早摆脱这一繁重的劳役。
“臭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