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火光之色》(36)
36
消息来自玛德莱娜·佩里顾,安德烈赶紧把它记下来,写在一张纸上,并久久地细看着: “亲爱的安德烈—标点—从朋友处得知—标点—蕾昂丝·茹贝尔将去德国—标点—奇怪不?—标点—您,玛德莱娜。”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个恶作剧呢。来自于玛德莱娜,实在难以令人相信,但这信息又是如此地惊人……假如这是真的呢,那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那个朋友又是谁呢,玛德莱娜都不再有什么朋友了啊……
安德烈一下子停住了。他明白那是什么把戏了。玩得太大发了。
他想到了他的报纸,《斧棒手》,它的创刊号原定于一个月之后……不可能再等了。信息不能捂得太久,捂久了会变馊的,必须趁热打铁。
他迅速地在他的文件堆中翻腾,寻找蕾昂丝·茹贝尔的电话号码。无论如何,她是第一个目标。要不,她就还待在那里,消息是假的,要不,她就真的……等待通话期间,他想象着种种结果。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吗?当然。他庆幸自己跟玛德莱娜维持着联系,尽管它很疏远。电话局的接线员回电过来了。说是对方没人接听。
安德烈大步奔下楼去,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玛德莱娜的家。
“他们前天就出门了。”女看门人告诉他说。
她很抱歉无法为这年轻人效劳,他的形象看来还真的很不错。她是个寡妇。
“他们去温泉疗养站了,”她补充说,“去诺曼底,但要告诉您在哪里……”
她看到安德烈的脸上很是惊讶的表情。
“那是为了小家伙,据说温泉对他很有好处的,那可是医生说的。”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嘛……夫人当时说,要待上十天半个月的……”
安德烈一时间里愣在了人行道上,迟疑再三。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但是他实在不知道不那样又该如何:二十分钟之后,他来到了报社。
儒勒·基约多把文稿揉搓在他粗胖的手指头之间。
“她去了柏林……依照她丈夫的指令?”
“到底是有一个罪人,还是有两个罪人,这都已经无所谓了。假如这事是真的,那她就是一个卖国贼……对于法兰西,这就……”
“对于法兰西,我才不管它呢,”基约多说,“但对于报社,这是个极好的消息!”
“必须打电话……”
“嗨嗨嗨,不行!谁的电话都不许打,我年轻的朋友,您是想泄露消息还是怎的?”
在出租车里,各人干着各人的活儿。安德烈写着他的专栏文章,他急切地对基约多吼叫:再过一会儿,这样的独家新闻就会从手指头缝里溜走啦。而基约多,如同平常那样,正算着他的账。
“您敢肯定吗?”威特雷尔问道。
这是一个干瘦干瘦的男人,出身国家高级公务员家庭,从文艺复兴时期起,这个家族就出了很多高等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他在内务部里有耳线。
“我亲爱的,”基约多说,“假如我们确信这一点,我们就不会来您的办公室了,而这消息也早就刊登在《晚报》的头版上了!”
“亏您想得出!不,不,我要打电话找一个同事。”
从这一刻起,消息便流传开来,如同一股悄悄的却又势不可挡的春潮,它从内务部的领导层一直涌向反间谍机构的地窖。
“您先什么都别登,基约多。而作为交换条件,一有新的消息,我们将第一个通知您。”
“这对我并不太合适……”
威特雷尔对此沉默以对,就如他在行政事务中早就学会做的那样。
“我不想成为第一个,我想成为唯一的一个。不然,我现在就刊发!”
“那好吧。您将是第一个,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这样对您总行了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响亮。
回到家里后,安德烈开始写他的文章,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兴许掌握了一桩惊人的丑闻。甚或,一次复仇机会。茹贝尔曾经小看了他,而现在,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
就这样决定了,保尔将从舞台上内幕的一侧观看演出。首先,一个坐轮椅的残疾孩子的在场,实在不怎么符合帝国高层人士所梦想的关于人性的形象;另外,这样一来,人们就不需要在本已足够复杂的晚会上再加上一段意外的插曲,保尔想跟他的朋友索朗日以及弗拉迪待在一起,而弗拉迪已经满怀热情地同意接受一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能完成的任务。
离演出开始还有二十来分钟,索朗日就安顿在了舞台上,她费劲地登上了布景台,不再挪动地方,服装师和化妆师一通忙活之后,她就像一块大理石一样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关闭的大幕,完全处在第二状态中,而不到演出结束,她是不会从中摆脱出来的,就仿佛上帝本人打了一个响指,让她重新下凡到了大地之上。理查德·施特劳斯要求前来向她问候一声,却没有获准登上舞台。
到了规定的时刻,大厅中几乎都已坐满,只有几个包厢中,要员还没有到,让人等着。保尔的轮椅被推到几道短幕之间,他现在死死地盯着弗拉迪,就仿佛她本人才是当晚的女主角,正准备亮相上台。
大厅中一片嘈杂,保尔朝台下偷眼望去。原来是总理希特勒来了,整个内阁的成员跟随其后,好些穿军装的男人,几个打扮优雅的女人,保尔举起了手,弗拉迪坚定地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把梯子,比她要高上四倍,她把梯子放到作为布景的几个大油画框跟前。
被遏制住的喊声,憋在了喉咙口的号叫……
三个舞台监督一下子明白到,有什么事情正在摆脱他们的控制,便赶紧冲上了舞台,但弗拉迪早已撑开了梯子脚,爬了有七八级横档……三个人抬头望着她,猛地停住了。高高在上的弗拉迪已经伸出手指头,抓住了一块画布,使劲一拉,就把它扯了下来,画布慢慢地落到地面,在地板上自行卷成一团,就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水果皮,让真正的布景一展英姿。舞台监督像是入了迷,呆呆地瞧着她在那里肆意撕扯,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的裙子底下到底有什么,或者没有了什么,竟使得那三个男人如此地愣了神?这正是保尔对自己提的问题,而弗拉迪也正是选择了这一时候,轻轻地转身朝向他,向他抛来一个轻佻的飞眼,让他不禁笑出了声。
短短几秒钟,她就揭开了一半的布景。她一级一级地走下梯子,很慢很慢,移动了一下梯子,又爬了上去,准备撕扯剩下的另一半。奇怪的是,三个人中没有一人做出任何动作来阻止她。他们重新回到自己作为勤杂人员的地位,站在梯子底下,目光朝天,仿佛被紧紧定在了天堂的大门前。
布景的另一半也飘落到了地板上,弗拉迪下了梯子,捡起被撕破的画布。
此时,演出开始的铃声响了起来,像是对那三个人产生了一种电刑的效果,其中的一个赶紧夺过梯子,三人一起消失在了幕后,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好好地看一眼刚刚露出真面目来的布景图案,大幕已经从容拉开,布景突然闪亮登场,全场顿时掌声雷动。
大厅陷入到黑暗之中,舞台则被照得雪亮,正中央,在一片珠罗纱、绸缎、丝带的海洋中,端坐着索朗日·加里纳托,雍容富态,威风凛凛。
观众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第一个音符就已经飘扬起来,无伴奏独唱,所有人都想听到的,那是一种传奇般的音符,它唱出了三个简单的却早已环绕了整个世界的词:
我的爱……
柏林歌剧院整个宏伟的大厅,都被女歌星的魔力紧紧抓住,她的嗓音,那么强劲有力,那么抑扬顿挫,像是被撕裂一般,前来对每个人的心儿倾诉,但观众同样也被布景的魅力所吸引,图案的动机很难解释得清楚,跟原先的那一个截然不同,原先的画面,体现了农业和胜利,毫无想象力,也无凹凸感,只是一种平庸的黄颜色,令人放心,人们早就宣告过了,也相信已经证实了。
我们又来到这里,在宫殿的废墟
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就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