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悲伤之镜》(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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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丝从学校回来后,就跟往常那样感到一种萎靡不振,当她焦虑不安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当她计算着自己的月经周期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时,她就再也没有精力起床了,只得在下午时分打电话叫了皮普洛大夫,他过来给她拔了火罐,并开了一纸病假条。 星期六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是星期日。她感觉自己身子很重,很空。两次空袭警报,她一直都不为所动。“我可能真想死掉算了。”她对自己这么说,却又并不真正相信自己的想法。汽笛在巴黎上空呜呜地鸣响,她却赖在床上,穿着一件永不离身的根本不成形的套头衫。
星期一,她有课,但是她实在太累了。她本来应该去一趟皮普洛大夫那里,或者请他过来一趟,但是,一想到还要穿上衣服,穿过马路,跑去电话亭打电话,就让她感到吃不消了。
上午早些时候,她立在窗户前,一边瞧着房屋的院子,一边喝着温吞吞的咖啡,大门的门铃响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就过去开了门,一点儿都不惊讶地发现,来者正是双手插在衣兜里的儒勒先生。
这一次,他不再是衣冠楚楚的盛装打扮——“若是为了它给我带来的成功,那就谢谢啦”——而只穿着他平时在餐馆后厨中忙活时的那条长裤,趿拉着他的那双方格莫列顿呢便鞋。
露易丝停留在门槛上。十来米的距离把他们分隔开。
她倚在门框上,两只手端着她的咖啡碗。儒勒先生想说话,但又改变了主意,刚要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这个短头发的年轻女子,一脸严肃的神态,一道忧伤的目光,真的有一种令人暗暗称奇的美。
“我来这里,为的是空袭警报!”他终于开口说。
他说话时带着那种懒得重复的人的易怒口吻。露易丝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距离迫使儒勒先生大声地说话,而对于一个气短的男人,这样是很不舒适的。
“平时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露易丝,但是,每当有空袭警报时,你得跟其他人一样,你得去防空洞!”
若是在纸面上时,这句子似乎是独断专横的,但是,当它开始以他要采用的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出来,好来解释法国高射炮部队的英勇事迹时,它可就自行萎缩在了半途,最终变成了一种喃喃自语,一种恳请,一种祈求。
如若不是那么疲劳的话,露易丝本来是会以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的。毕竟是空袭警报嘛。没能被命名为消防队员恐怕是儒勒先生生活中的一大悲剧。他除了他的那家餐馆,还在离两个门牌号远的地方拥有一栋小楼房。而且,他还很慷慨地把楼房的地窖提供给了街区,改造成了一个防空洞,而作为某种交换,他认定,消防队员的角色会“自然而然地”落到他的头上。可惜啊,经过一段充满悬念与冲突的剧情之后,最后是德·弗罗贝尔威尔先生,按照儒勒先生不无轻蔑的说法,“一个半吊子军人”,得到了区政府的指派。从此,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展开了一场充满了反复曲折的暗中较量。露易丝当然明白,要说她的缺席减弱了餐馆老板这一阵营的力量,那也不是他今天登门拜访的理由。
她终于走下了四级台阶,穿过了小花园。
儒勒先生清了清嗓子。
“没有了你,这餐馆,它就不一样啦……”
他强装出一丝微笑来。
“我们都等着你回来呢,你是知道的!他们都跟我打听你的消息呢……”
“他们那些人,都不读报纸的吗?”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报纸不报纸的!这里的所有人全都爱你……”
这番坦白让她低下了脑袋,就如一个孩子犯错时被抓了个现行。露易丝激动得热泪盈眶。
“每当有空袭警报时,还是得下到防空洞里去,露易丝……即便是德·弗罗贝尔威尔那个老笨蛋,也在为你担忧呢。”
露易丝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儒勒先生希望能从中看出一种同意来。
“很好,很好……”
她喝完了她那碗咖啡。儒勒先生发现她有一种“艺术家的范儿”。他就是这样称呼那些给画家当模特的年轻姑娘的,一些生性放荡的姑娘,发型乱糟糟,一派嘲讽世界的样子,有一种野性的魅力,一种疯狂的肉欲。这一街区中就有那么一两个,她们就爱站在大街上抽香烟。在这一点上,露易丝跟她们很相像,只因为她那大理石一般的美貌,她那肉嘟嘟的嘴唇,还有那道目光……
“但是,我还没有问你呢……你还好吗,露易丝?”
“为什么呢,我这样子难道不像是很好吗?”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衣兜。
“好的,那么……”
露易丝又上楼回了家。她的时间,都贡献给了什么呢?再晚些时候,她恐怕就再也回想不起来了。留下的,是一个形象,对于任何人都天真无辜,但对她自己残忍得可怕。大下午的时候,她就明白到了,她将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趴在窗户前,面朝着院子,就跟让娜当年在丈夫去世之后是一样的姿势,一粘到那里就再也不离开了。
露易丝也一样,也将很快变得疯疯癫癫了吗?
她的结局将跟她的母亲一样吗?
她害怕了。
房屋中的气氛让她感到压抑。她烧热了水,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衣服,出了门,从小放荡者餐馆门前走过,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发现自己跟让娜竟然奇特地相似,这让她几近于奔溃。
去哪里好呢,她根本就没有目的。
她一直走上了大街,停在了公交车站前,等着。在路边的字纸篓里,有一张报纸,她伸出手去,她边上的女人转过头来看她,只有流浪汉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就仿佛丢弃了自己的自尊心似的,露易丝拿起了那张报纸,把它展开。战争正在进展,人们宣称,敌人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他们的飞机已经被击落了数百架。
在第二版上,她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都彼此紧紧地挤在一起,目光迷惘。“比利时难民大量涌入火车北站,并给我们讲述了他们的逃难经历。”照片的前景中有一个孩子,但看不出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有点儿难以分辨。
一条小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巴黎的小学教师接收难民
小学教员全国联合工会呼吁
其所有成员立即行动起来,
协助当局接待可能来自比利时
以及边境各省的难民。
难民将得到有组织的持续接收
地点:第十区水塔堡街3号。
露易丝并没有加入工会。若不是几分钟之前,在她身边的那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之间的谈话被她无意中听到,事情很可能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当时,那女人这样说:
“您敢肯定还有车吗?”
“肯定?根本就没法儿肯定……”另外那个女人犹豫道,“我知道,65路公交车被取消了……”
“42路也一样!”有个人说,“说是为了去帮助转移难民。”
“我对他们这些人没有任何意见,但假如是因为这个调用我们的公共汽车,那,我可是不同意的!我们已经大大地受限制了,今天没有肉,明天又没有糖……这些难民,如果说,连我们自己都还不能得到满足,那他们还想让我们怎么来养活他们呢?”
露易丝继续读她的报。公共汽车来了,她上了车,继续聚精会神地读她的报:“飞机飞得离屋顶非常近,它们投下成批成批的炸弹,集中起来准备撤退的孩子们被炸得血肉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