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悲伤之镜》(24) - 天上再见三部曲 - 皮耶尔·勒迈特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一十六章《悲伤之镜》(24)

23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有时候,运气还真是来得快。大夫的女儿一直没有变更过原姓,她的姓名出现在电话簿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叫昂丽艾特·梯里翁的,就住在墨西拿大道上。  一切都很简单,露易丝进了大楼,问了门房昂丽艾特住在哪一层,然后,上楼,摁门铃,昂丽艾特来开了门,认出了露易丝,闭上了眼睛。那不像在她母亲的家里,那不是一种恼火或者不耐烦的反应,而是面对一种可疑任务时大难终于临头的感觉,是一种重负在身实难释怀的本能反应。

“请进……”

这是一声带着倦意的嗓音。公寓的面积并不大,面朝着蒙梭公园,但距离稍稍有些远。客厅几乎被一架小型的三角钢琴所独占,钢琴上堆满了一摞摞乐谱,差不多要被淹没了。在客厅的一角,放着一张独脚小圆桌,边上是两把扶手椅,椅子上盖有印花装饰布。

“请把您的外套给我……请坐,我去沏点茶。”

露易丝一直就站在那里。她听到水壶烧水的声音,茶杯放到一个托盘上的响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昂丽艾特终于重新露面了,坐到了平时她习惯坐的位子上,于是,露易丝就坐在了她的对面。

“说到您的父亲……”她开口道。

“您对法官说了实话吗,贝尔蒙小姐?”

“完全是实话!我……”

“那么,您就别再拼命解释了。我读过了您的声明。假如它们说的都是真话,那它们对我就足够了。”

她面带微笑,一副很想宽慰人的样子。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发型,已经有几绺白头发赢得了地盘。她脸上的皱纹很厚重,眼睛阴沉无光,一双钢琴家的手,很宽,“很男性化”。这个词很让露易丝吃惊。无法解释的是,它令她感到很不幸。

“我去看望了您的母亲。”

昂丽艾特痛苦地微微一笑。

“啊,母后大人……我就不来问您事情进展得如何了,要不然,您也不会来这里的。”

“您的母亲对我撒了谎。”

露易丝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她尝试着改口重来,昂丽艾特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露易丝明白到,这一装出来的惊讶就是她的幽默形式。她微微一笑。

“对于我母亲,撒谎并不是撒谎。您来一点茶吗?”

她的行为举止显得很自信,很平静,精确无误。这女人有条不紊到了几乎刻板僵硬的程度,对此,露易丝稍稍有些害怕。这应该就是她个性的一种平常效果,因为她不停地微笑着,像是为了向她的对话者保证,没什么可害怕的,表象都是骗人的。

“让我们来看一看,贝尔蒙小姐,您对这整个故事都知道了一点什么呢?”

露易丝便讲述起来。昂丽艾特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的叙述,仿佛在追随一桩重又流传开来的社会新闻。听到档案管理员的那段插曲时,她猛地打断道:

“好的,说白了,您是诱惑了他。”

露易丝脸红了。

梯里翁小姐又给自己倒了一点茶,很慢很慢,却并没有建议对方也来一点,她没想起来。轮到她说话的时候,她就放下茶杯,叉起双手放在膝盖上,人们简直就会说,她是在等待着一段音乐奏响,萦绕在室内,好开始催眠。

“我很清楚地记得您的母亲。人们一定常常对您说起过,您跟她长得非常相像。我不敢确信,这样的话听起来会叫人很舒服;我自己,假如有人对我说起这样的话……看到一个新的女用人来到家中,这本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女用人是那么年轻,毫无经验,尤其是,她竟然还留了下来。我母亲解雇起用人来,就如她雇用时那么快速,这让人相当难堪。她来之后不久,我母亲就不再跟她说话了,就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似的。而我,则不一样。我当时十三或十四岁,让娜十八岁,我们俩彼此的差别并不很大。当然,除了一点,即她是我父亲的情妇,而这,人们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们俩的关系切切实实地笼罩了整个家。这一定让我的母后大人感到相当尴尬。一阵偷偷的激情之风吹拂而过,就仿佛有人在走廊中留下了一颗炸弹。说实话,我母亲没什么太多理由可抱怨,向来,她就是一个人分房单睡的。一旦她完成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任务,把我生下来,她就认为她不欠夫妻义务方面的什么债了。我母亲认定,性事就是男人们野蛮本性的表达。她不明白,这种事也会让女人感兴趣(有很多事情,我母亲都弄不明白)。她总是对她自己的忠诚而不是对她的丈夫更感兴趣。她无法抱怨我父亲有一段奸情,但这事情发生在婚姻生活中,毕竟让人颇感惊诧。我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更深层的理由,我父亲造成了这一情境。兴许,我的父母亲彼此憎恨到了比我想象中还更厉害的程度……实际上,我对您的母亲倒是很赞叹的。必须要有一种非寻常的性格力量,才能够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忍受如此一种伤害到所有人的错误情境。在家庭圈子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事。我父亲也好(他只为他那医疗诊所的声誉而担忧),我母亲也好(她始终把她的好名声看作王冠上的一颗珍珠),全都对此事的公开传播不感兴趣。事情一直就这样持续着,然后,过了两年,有一天,让娜突然就失踪了。当时,离1906年年底的节日没有几天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家来了客人,让娜不见了,是另一个女用人过来服侍的。在我母亲的严格控制下,仆人们每月一次的芭蕾舞会重新开始,如同在最美好的日子里那样。很久以来都没有像这样了,我的父母凑在一起,话说得很多,低着嗓音,嗫嚅之声,喃喃细语,能闻到暧昧的决定和小小计谋的味道。我当时十五岁了,躲在门后偷听,但是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几个月之后,我父亲对我们宣布说,他已经卖掉了他的诊所,我们将搬到讷伊去住。但是,在讷伊,我们家不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还有一个小婴儿,是个男孩,叫拉乌尔。在街区里,看到大夫家里接纳了一个小孤儿,所有人都欢欣鼓舞。我母亲维护了一个十分成功的传说。‘既然我们比别人的运气更好,您又能怎么着,那我们就试图在我们周围稍稍行一点善事吧。’她这样说,带着一种圣母般的谦逊微笑,让人恨不得扇她几个耳光。她从中得到了深深的满足。我父亲的诊所曾经门庭若市,居民们很看重他的医德。但奇怪的是,对于我,人们什么解释都没有。‘你年纪还小,还不能明白……’每当我提出疑问来时,我母亲总是这样回答我。然后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把让娜的失踪跟那孩子的来到这两件事扯到了一起。‘嘿,嘿,嘿,你还在想什么呢?’我父亲满脸通红地回答我。实际上,拉乌尔,那是您的自家兄弟啊……”

一时间里,她两眼朝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一开始,我父亲还像模像样地照看着他,但他是一个很忙的男人。几个月之后,他的意愿便在他妻子的意愿面前有所让步。他把孩子扔给了她。我很快就明白了,我母亲当初并不同意接纳这个孩子,而是不得已才接受了他。并不是出于道德责任,而是因为她恨他。而要让他遭受不幸,就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了。收养这孩子有助于她惩罚所有人。首先,惩罚了我父亲,让他看到他已经失去的一段爱情的结果就在自己眼前;其次,惩罚了您母亲,她不得不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而且,根本不知情地,把他交到了她曾羞辱过的那个女人的手上;最后,也惩罚了拉乌尔,他本人成了牺牲者,就跟人们强加到所有那些私生子头上的结果一样,不为别的,只为惩罚他们的存在于世。”

谈话过程中,本来就已很微弱的天光,现在更为明显地阴暗下来。公寓深处沉浸在了傍晚时分的一片昏暗之中,给露易丝留下了深刻印象。钢琴隐约让人联想到一座断头台,堆在那上面的一摞摞乐谱,则好比引人向上爬去的阶梯。在那上面,突出来的烟囱道就像是要通向断头台上一把看不见的大铡刀。

“我们什么都看不清了,”昂丽艾特说,“我去开灯。”

她带走了托盘。

另外的一些灯,一盏接一盏,照亮了客厅,驱散了露易丝以为觉察到的那些咄咄逼人的阴影。

昂丽艾特返回来,带来了一瓶酒,两只小玻璃杯,她把酒倒上。

“这是水果烧酒,”她说着,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露易丝,“您来给我讲一讲新消息吧。”

第一口刚刚喝下,露易丝立即就来了一阵咳嗽,便连忙放下酒杯,用手扶住了胸。

昂丽艾特已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着。目光一片茫然。

“我那时候十六岁。一个婴儿来到家里,您倒是想象一下!”

露易丝很能想象。她感觉到手指头里像是有蚂蚁在爬,便一把举起酒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口喝干。

她刚把酒杯一放下,昂丽艾特就又为她倒上酒,同时趁机也给自己的酒杯倒满。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总是笑呵呵的。负责带孩子的那个奶妈是个浑蛋,动不动就过来让我去帮她照看一下孩子,自己倒有一半的时间跑到花园里去,一边抽烟,一边读报纸。她总是不愿意给孩子换尿布,因为这要费她的时间和精力,他学走路的时候也就带着一块重得像铁块一样的尿布。到了晚上,我还得给他抹爽身粉,并且久久地抚摩他,才能让他睡觉。我玩洋娃娃,当然,但同时,我也是这个家里头唯一一个真正爱着他的人,这样的事情,婴儿们的心里是很明白的。拉乌尔一旦学会了走路,情况也就变了。母后大人便走下了她的奥林匹斯山[77],前来‘亲自照看’他了。她辞退了奶妈,就像她对待所有那些仆人一样,每个月都要换掉他们中的一批人。而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再也没有比如此连续不断地更换仆人更糟糕的事了,他很快就丢失了他的方位标,他根本就无法习惯她们。照看他的是那些保姆,而我母亲,则负责他的教育。她兴味盎然地投入这一任务当中。她终于扮演了一个跟她本身很匹配的角色,表面上装出一副一个辛勤教育孩子的母亲形象,而实际上要偷偷地把他给彻底毁掉。她从来不让他有任何暂缓喘息的机会。在各个领域中全都如此。她以食品卫生为借口,强迫他接受一种他根本不喜爱的饮食,她以教育方面的卫生为借口,禁止他玩他喜爱的游戏。是的,对于我母亲,一切都是卫生的事情,是她的事情。强加到孩子头上的,则是对她来说的好东西,是能让她轻松的东西。看到这个哈尔比亚[78]在那里猛烈地追击这个孩子,实在是对我生活的巨大考验。拉乌尔是个乖孩子,这个您知道。但是,各种各样权利的剥夺,花样繁多的禁忌,疼爱的缺失,权威的不断教训,愉悦的充公,不同名目的纠正,长时间的罚站,关在小黑屋中吓得直哭,没完没了的作业,一遍又一遍的惩罚,种种侮辱,最受压抑的寄宿生活,更不用说还有种种的轻视、蔑视、鄙视,这一切,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本身并没有一种很坏的本质。我也曾偷偷地加以干涉,我在幕后悄悄地为他灼焦伤疤,这都是非常考验人的。这里头是不是有我父亲的什么事呢,他都做了一些什么呢?要说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那可不是在咒骂他。就跟所有的懦夫那样,他也会有突如其来的勇气,也会有一时兴起的反抗,但是,到头来他总是会为了自己的名誉而在威胁面前屈服,那是对他职业路途上种种威胁,是我母亲的百般要挟……他跟让娜彻底断绝了一切关系。他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地对让娜承认,承认他动用了他的种种关系和手段,终于接回了那个孩子,然后把他养大,并且根本就没有告诉她相关的一切,因为,说到底,若是要他承受她肯定会给他造成的丑闻,则实在有些叫他勉为其难了。总之,是我母亲赢了。拉乌尔一开始就是那么难对付,然后就完全变得无法无天了。他成了撒谎者、作弊者、偷窃者,他从所有的寄宿学校出走,跟所有的教师都闹得不可开交。我母亲说:‘瞧瞧他的样子!就是一个坏种,没别的!’整个街区都在抱怨他。”

一时间里,昂丽艾特陷入了沉默。

“一开始,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父亲已经走向了衰弱。这是一个被他自己的故事打败了的男人。渐渐地,他把自己封闭在了他的那个世界中,他变得无法接近了……”

露易丝的心一下子就揪得紧紧的。

“那么,您自己,从来就没有把真相告诉给拉乌尔吗?……”

“在梯里翁的家里,勇气可不是我们的强项。”

“他后来怎样了?”

“他一到年纪,就去服了兵役。服完役,带回来一纸电工的证书。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心灵手巧。去年,他又应征入了伍,现在,他正在军队里当兵呢。”

暮色降临。昂丽艾特又给小酒杯倒上了酒,两个人又慢慢地喝了起来。露易丝总在担心她不得不起身告别的那一刻,她没有喝烈酒的习惯,她是不是会醉得步履踉跄呢?

“您有没有他的照片啊?”

她的脑子里突然产生出这个想法,她特别想看他一眼——他到底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再后来,她会问她自己,她是不是期待发现他跟她自己的一种相似性,即便只有一点点的相似也好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着发现一个兄弟……一个双胞胎。人们总是会把一切都带回到他们自己。

“有的,我应该有他的照片。”

露易丝的心跳得像敲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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