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悲伤之镜》(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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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在他们中间,不仅有机动卫队成员、正规军士兵,还有越南和摩洛哥殖民军团的土著士兵,每一支部队此时此地的在场都像是具有一种特殊的理由。而他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则是烦躁不安。费尔南从他的那辆公共汽车上一下来,就感觉到了这种紧张程度。士兵们紧握手中的枪,在营地门口排成两排,这便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来到这里的整个车队都是不受欢迎的人,无论是囚徒,还是机动卫队队员。 近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在天上看到了德国空军中队的飞机。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敌人的部队追上,会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毫无防卫能力地被敌人用机枪射死,看守们的心中就不由得一阵阵地紧张,他们可是还肩负着押送囚犯的艰巨任务呢,他们可不愿意就这样白白地为这帮渣滓丢了性命。
郝思勒上尉,身子一直就那么僵硬,恰如死硬的军事司法一般,正跟他的那位同级别同行商量着囚犯们的接收事宜,此人专门负责收容一批来自巴黎桑岱监狱以及附属监狱的囚徒,交谈之后,郝思勒上尉明白到,因为到得最晚,他们的这一拨就只能凑合对付着捡别人挑剩下的了:六座不带厕所的棚窝,还被铁丝网给包围着。这些棚窝的窗户都很小,透光不好,很像是一些碉堡。郝思勒打听了一下营地中现有囚犯的人数。
“算上你们这一拨人,我们现在可就有一千多人了。”
当费尔南得知这一情况时,他简直吓傻了。
一千个囚犯,要看守到什么时候呢?
上尉重新进行了一番点名,同时,加以一番搜身,由那些越南士兵来执行。这都是上级司令部的命令。
搜身之后,囚犯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棚屋中。只有最早到的二十五个人拥有了一个铺位,所有其他人则只有睡草包的份,就连草包,数量也是不足的。拉乌尔和加布里埃尔决定,就地清理出一个角落,在那里睡觉。那个年轻的共产党人有些怕冷,躺在了离他们有一米的地方。他一个劲地打哆嗦。加布里埃尔就把自己的军大衣给了他。
“我说,小家伙,”拉乌尔问道,“斯大林没有发给您毯子褥子吗?”
营养不良?疲惫?得病了?年轻人的状态真的很糟糕。
费尔南下令去找几桶水来。伯尔尼埃只带回来四桶,这立即就导致了争抢。经验提醒费尔南,他最好还是不要干涉,事实也证明,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一个高个子家伙呼吁所有人都冷静一下,即便不能团结一致,至少也应该有组织纪律。他不敢坚信,在喝水问题上拥有的掌控,是不是在吃饭问题上也管用。
“是不是该由战区方面负责提供食物?”费尔南跑来问了。
郝思勒用手掌拍了一下脑门,啊,对了,还有这个问题呢。他赶紧去向当地跟他对口衔接的同行打听消息,回来时却垂头丧气,希望彻底落空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最后的一次配给供应是头一天到的,对于七百人的囚徒来说,本身就已经很不够了,守卫们只得朝天开枪,才好不容易避免了一场骚乱……
拉乌尔·兰德拉德始终忠于他的习惯,便利用这次搬迁的机会,出去跟其他人商讨去了,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认识人”去了。这充分表明,事情正在朝坏的方面发展,三牌猜一的赌博都没有人感兴趣了。饥饿和疲惫占据了一切,而拉乌尔之类的闲人到处都不受欢迎。
这是一个新的因素,它并没有逃过费尔南的火眼金睛,对于他,囚徒们聚集在一起的这一混处方式是令人忧虑不安的另一原因。共产党人藐视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仇视所谓的间谍,而间谍,则又唾弃咒骂那些违抗军令者,而在这一切之上,还得加上那些破坏捣乱者、逃避兵役者、鼓吹失败主义者、假定的卖国贼,而他们全部,则又都痛恨那些刑事犯,而即便在刑事犯中间,他们自己也严格地区分开谁是小偷,谁是诈骗犯,谁是抢劫者,谁是杀人犯,而所有这些刑事犯,又都不愿意跟强奸犯掺和在一起。啊,对了,这里还有几个极右派的典型,被所有人叫作“卡古拉党徒”[21],他们人数不多,一共四人,其中有一个积极鼓吹法德友好的记者,一个姓多尔热维尔名奥古斯特的人,他是该小集团的头头,因为他比另外的三个成员要年长二十岁。
费尔南和他的手下人占据了一个跟大宿舍相邻的房间,条件比囚徒们的宿舍稍稍舒适那么一点儿。至少,每个看守都有自己的一块草褥子。费尔南把他的包包塞到他的床架底下。时间快到二十三点了,谁都没有吃晚饭,看来,今天晚上没有希望得到什么了。费尔南拟定了一份宿舍值班名单,让自己去站第一班岗,这样,也好让其他人先好好休息一下。
饥饿开始作怪,折磨起他来。必须坚持到第二天早上,那时候,才能保证有一份食物提供,但是,在等待期间,超越了种种社会和政治层面的,以及种种图腾禁忌的,则是拉屎撒尿的问题。当他抽完晚上的那支烟回到睡觉的地方时,费尔南惊讶地发现,有一个囚犯透过半开的窗户,正在把一大把干草往外扔,那一股特别的臭味让他对这一动作的起因没有丝毫的怀疑。必须立即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不然的话,囚禁地点的空气将很快就变得污浊不堪,根本无法呼吸了……
“我们来安排一个轮番上厕所的计划。”他对他的手下人说。
“我不希望那样。”伯尔尼埃回应说。
“这事情跟你没关系,它跟囚犯们有关!”
“我依然还是不希望那样!”
“然而,你就得那样去做。”
结果,囚徒们被允许,在一名机动卫队队员的监视下,三人一组地前去厕所,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很艰难的情境。茅厕里灯光昏暗,还是四天前用水冲过一次,如地狱一般的臭气熏天,第一批如厕者出来时全都脸色苍白,其他人则更愿意憋着不去。从第二天起,费尔南就会组织一种轮番清扫工作。“要找到实际的解决办法。”他暗自在心中记下,名单在渐渐地拉长。他准许囚犯们冲着围墙撒尿。“至于其他,要不就去茅坑,要不就给我憋着!”
加布里埃尔满足于去墙根解决。拉乌尔则前往茅厕,回来时脸色变得苍白。这之后,机动卫队队员就检查了一遍门窗处的安全。从里头,只看到窗板被关闭了,只听到横杠咣咣地锁上了。
加布里埃尔开始喘息。
“嘿,我说,我的中士长,”拉乌尔说道,“你该不会让我们遭受一番攻击[22]吧,嗯,我们这里可不是在马延贝格!”
他的笑声回响在宿舍里,此时,费尔南正好走了进来,喝令保持安静,笑声便戛然而止。
“没有得到准许,任何人都不得起床,谁都不准说话!”
大多数人都开始昏昏欲睡。军士长安坐在一把椅子上,枪放在膝盖上,假装没有听到不时地从四处响起的嚅嗫声。
“你睡着了吗?”加布里埃尔问道。
“我在思索。”拉乌尔回答道。
“思索什么?”
茅坑,稍稍比地面高出一点点,提供了一个观察整个营地的全景视角。拉乌尔刚才跑去了那里,并且憋着一口气,在里头待了一小会儿,目的只是为了观察一下这个地方,士兵们的巡逻,他们所经过的路线,沐浴在月光下的周围地形。这地方不仅广阔,而且复杂。他仔细观察并点数了一个个的出口、入口,然后悻悻地回来。显然,这是一个远不如监狱来得密封的地方,但是武装士兵的人数要多得多,这让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逃跑”这个词像一股电流,让加布里埃尔的神魂不禁一激灵。
“你疯啦!”
拉乌尔凑近过来。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愤怒。
“你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傻掉啦!你不明白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吗?什么都没有组织好,没有吃的,没有指令,连看守我们的人都不知道该拿我们怎么办。依你看来,当德国佬跑到这里来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这个问题显然折磨得加布里埃尔很痛苦,恰如所有其他的那些囚徒。
“他们会把我们送交给德国佬,当作一份见面礼吗?”
这个看起来不那么有可能。
“而假如他们真的就那么做了呢?”拉乌尔接着说,“那么,德国佬会拿我们怎么办呢?会为我们在光荣的帝国军队中提供一个位子吗?”
这就更加不可能了。然而,加布里埃尔始终还是疑虑重重:
“那怎么逃跑呢?没有证件,又没有钱,你怎么逃跑?”
“假如你不迅速逃跑,你倒是会有个选择,我的老哥儿们,或者肚子上挨一颗枪子,或者背上挨上一枪……”
像是对他的焦虑作出的回答,加布里埃尔听到他边上那位年轻的共产党人在他借给他的那件军大衣底下嘎嘎嘎地咬响了牙齿。
“到头来,都是会死的。”拉乌尔总结道,把脸侧过去,对准了墙壁。
嗫嚅声逐渐逐渐地消失了。
费尔南瞧了一眼他的表,他还需要再坚持大约一个小时,才能轮到有人来替班。为了不引起什么注意,他把他的那个包包留在了床底下,尽管无法想象会有一个人来掏他的包,他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这都是心理作祟,他心里想。当犯罪感萦绕在他心头时,他就竭力把心思全都集中到爱丽丝的身上。他一直都没有可能给维尔纳夫那边打电话。他真的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仅仅一秒钟,他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就能够明白一切,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到底是焦虑,是不安,还是幸福,安宁,她的一声语调就够了,他就能知道一切,而现在的处境,真的叫人抓狂啊!
他又想到了他装钞票的包包,想到了他留在自家地窖中的旅行箱,他该如何对爱丽丝解释这一切呢,她是那么正直,那么……
他所屈从的欲望,在他眼中如此具有诱惑力的前往波斯旅游这样一个前景,所有这一切全都出现了,恰似一片巨大的混沌。他成了一个盗贼,只是为了实现爱丽丝并不会跟他分享的幻景,因为,实际上,他生来就不是要去转向现实的,他只配用来支持她对抗疾病……通过偷得这一笔钱,通过隐藏起他的一部分战利品,通过随身携带剩下的那部分钱,费尔南已经成了爱丽丝并不会愿意嫁的那样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