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天上再见》(35) - 天上再见三部曲 - 皮耶尔·勒迈特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五章《天上再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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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艺术家现在在美洲……”  拉布尔丹说到“美洲”时总会使用复数概念,他坚信,使用一种让一个大陆成为整体组合的表达法,会让他自己成为一个更为重要的人。佩里顾先生听闻这一消息后颇感不快。

“他七月中旬就会回来!”区长这样安慰他。

“那就太晚了……”

拉布尔丹早就预料到这一反应,微微一笑。

“这个嘛,根本就不晚,我亲爱的主席先生!您尽可以想象一下,他对这份订单会感到多么高兴,他一定立即就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在大踏步地前进!想一想吧!我们的纪念碑将是在纽约(拉布尔丹把‘纽约’发成了‘讷要尔克’的音)构思设计的,是在巴黎制造成的,这是多么美妙的象征啊!……”

他带着一种通常会专门留给美味调味汁的菜肴和他女秘书的屁股的贪吃表情,从他上衣的内侧衣兜中掏出了一个大信封。

“这是那位艺术家寄给我们的一些补充性草图。”

当佩里顾先生伸出手去时,拉布尔丹情不自禁地还让信封在自己手中多留了那么一小会儿。

“美已经不足以形容了,主席,简直就是典范啊!”

这样一种词语上逐步升级的褒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般人根本无从得知。拉布尔丹精心制作了一些句子,用的是音节,而很少用想法。此外,佩里顾先生也没有在那上面停留太长时间,拉布尔丹就是一个圆球一样的蠢货:你可以把他转向任何一个方向,到头来他总是会显得那么愚蠢,真的是让人什么都无法明白,什么都无法期待。

佩里顾先生打发他离开,然后才打开信封,他想独自一个人待着。

那位儒勒·德·艾普尔蒙画了八幅素描,其中有两幅全景效果图,都以一种非同寻常的角度画成,就仿佛看图的你离它很近很近,你几乎就是从底下的角度在仰视这一纪念碑,这样的视角真的令人感到意外。第一幅显示了三折画的右侧那一折,题为《法兰西带领队伍参战》,而第二幅,则是左侧那一折,名叫《英勇的法国兵冲向敌军》。

佩里顾先生看得如痴如醉。迄今为止依然处于静态中的纪念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这些整体全景画太不同寻常了吗?或者说,是它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让您变得十分渺小了,甚至把你给压垮了吗?……

他试图形容一下自身的感觉。那个词自己就来了,从天而落,很简单,简直有些愚蠢,但它希望能说出一切:“活生生。”就这样,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修饰词,它本该出自于拉布尔丹之口,但那两个场景证实了一种彻底的现实主义,比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某种战争场景的照片,那些同样展示了战场上的英勇士兵的照片还更真实。

另外的六幅素描,则是某些细节的特写近景图,蒙着黑纱的女人的脸,某一个士兵的侧面像。但是,当初促使佩里顾先生下决心选中了这一作品的那张脸却不在这里……这令他有些愤怒。

他翻阅着这些素描草图,把它们拿到书房中跟早已摆在那里的画板做比较。他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试图想象自己如何围绕着这一成为实物的纪念碑转圈,甚至,如何让自己的目光投射到建筑物内部中。对此,人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佩里顾先生已经开始活在了他的这一纪念碑之中,就仿佛他有了一种双重的生活,他把一位情妇安顿在了他的居所中,并且瞒着所有人,偷偷地跟她一起度过了整整好几个小时。几天之后,他对这一作品已经了如指掌,终于能从草图中并未体现出的各种不同角度来想象它了。

他没有对玛德莱娜做什么隐瞒,那是没有用的,假如他生活中有了一个情妇,那么,玛德莱娜第一眼瞥去时就应该能猜出来。当她走进他的书房时,她父亲正站立在房间正中央,地板上,铺撒着所有那些素描画,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圆圈,或者,她会发现他坐在扶手椅中,手握一柄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一幅草图。此外,他还不停地把那些图画挪过来挪过去地比较,他甚至担心,老是那样弄来弄去会磨损这些画。

一个镶框工前来丈量了那些画作的尺寸,准备把它们镶在玻璃镜框里(佩里顾先生可并不想跟这些素描画分离),并在第三天带来了玻璃、框架,当晚,一切就全都完成了。在此期间,有两个工人过来,拆除了书架上的好几层隔板,以便腾出悬挂画框的空间来。一通镶框挂框的忙活之后,书房就变成了一个展览厅,专门展出唯一的作品,即他的那座纪念碑。

佩里顾先生继续他的工作,前去参加各种会议,主持董事会,在他城里的各个办公室里接见各方人士,股票经纪人、银行各分行的经理,但是,跟以前相比,他现在更喜欢早早回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通常,他是一个人独自吃晚餐,让仆人把饭菜送上楼来。

一种缓慢的成熟在他心中生成。他终于明白了某些事,找回了一些曾有的情感,一些跟他当年丧妻之际曾体验过的很相像的忧伤,还有那时候让他痛苦不已的那种空虚和宿命的感觉。至于爱德华,他现在也是少了很多责备的意识。跟他儿子言归于好,也就是跟自己言归于好,那是从前的自己。

伴随着这一平静而来的,还有一种发现。在爱德华上前线参战期间画画的那个本子与如今这个纪念碑的草图之间,佩里顾先生最终能从内心里感受到他之前从来不熟悉的东西:战争。他这个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想象力的人,现在体会到了种种激情,而这激情的根源,则来自于一个士兵的脸,来自于壁画上的一个动作……这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情感的转移。既然他现在不再那般苦苦地自责曾是一个盲目、冷漠的父亲,既然他已经接受了他的儿子,他儿子的生活,那么,他就越发地为儿子的死而痛苦。就死在离停战相差短短的几天前!这就仿佛,他的爱德华死去了,而别的人却活着回来了,那样的事就已经不算太公平了!他真的是死于枪弹,就像马亚尔先生发誓说的那样吗?有时候,佩里顾先生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召见一次那个参战的老兵,迫使他说出事情真相来,他应该就在自己银行的某个部门中工作呢。但是,说到底,那个战友自己,他对爱德华临死那一刻的感受,又真的知道一些什么呢?

随着他不断地细细观察这部未来的作品,他的纪念碑,佩里顾先生的注意力越来越被一点所吸引,那不是玛德莱娜为他指出的,他自己也回想起的那张熟得有些怪的脸,而是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就躺在壁画的右侧,落在他身上的胜利女神的目光都无法宽慰他。艺术家紧紧抓住了某种简单而又深刻的东西。而佩里顾先生感到自己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明白到,他的激情来自于角色发生了调换这一事实:今天,死去的人,是他自己。而胜利女神,则是他的儿子,他那道痛苦的、悲伤的目光落在了父亲的身上,足以令你心碎。

时间已经过了十七点三十分,然而下午的气温就一直没有下降过。这辆租来的车里头实在太热,即便靠大街一侧的玻璃窗敞开着,还是带不来丝毫的凉风,没有别的,只有一点点热风进来,令人很难受。亨利神经质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满脑子都是佩里顾先生的那种暗喻,喻指他在拉萨勒维埃的祖屋会被抵押、卖掉。如果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要亲手把他掐死,这个老浑蛋!在他所遇到的这些困难中,此人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他这样问着自己。他煽风点火了吗?那个小公务员怎么就会突然一下子出现,带着一种如此的顽固与狂热?他的岳父真的跟那一切没有关系吗?亨利在猜测中彻底昏了头。

他那些十分忧郁的想法,他那股勉强压住的怒火,都无法阻止他偷眼监视着迪普雷,只见迪普雷在那边的人行道上来回走着,像是一个拼命掩饰着自身之优柔寡断的人。

亨利拉上了租来的车子的车窗玻璃,为的是不被人发现,不被人认出来,他真的很有必要借助于一辆租赁的汽车,以便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大街的第一个拐角……他的喉咙似乎都打结了。打仗的时候,至少,人们知道该跟谁较劲!当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考虑将会面临的种种考验时,种种想法却会不停地把他带往拉萨勒维埃的老家方向。放弃那一切吗?绝不。他上个星期才刚刚去过那里:这次重新整修工程进行得很理想,房屋的整体已经具有了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样子。人们立即就会想象到,在那建筑物宽阔的正门前,一队人马正整装待发,准备去围猎,或者,他儿子的婚礼队列正在返回……要放弃这样的希望,那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会有人夺走他的希望。

跟佩里顾会面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匣子子弹,唯一的一匣子。

我是一个神射手,他重复说着,安慰着自己。

他只有短短的三个小时来组织他的反击,他手头只有迪普雷一个人能充当他的小分队队员。活该倒霉,但他会坚持到底的。假如他这一次赢了—那当然会很困难,但他还是能做到的—他唯一的靶子就该是佩里顾那个老浑蛋。那将需要很多的时间,他心里想,但,我最终会要了他的命的。这正是让他斗志昂扬的那一类誓言。

迪普雷猛一下抬起了头,急忙穿越街道,朝反方向走去,他走过了部里办公大楼的大门,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人惊讶地转过身来。亨利远远地瞧着这一场景,估摸着那个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假如此人是一个很爱惜自身羽毛的人,那么一切就皆有可能,但是,那人完全就是一副流浪汉的样子。看来,情况可就有些复杂了。

只见他站立在人行道的正中央,一脸茫然的表情,他个头很高,比迪普雷还高出整整一脑袋外加一肩膀。他颇有些迟疑地把目光转向对方悄悄示意让他看的那辆汽车,亨利正坐在车里头等着他呢。亨利注意到了对方那一双巨大的皮鞋,又脏又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家伙竟然会跟他穿的鞋子那么相像。最终,那两个男人原路折返,慢慢地走着。对亨利来说,第一个回合他算是赢了,不过,这离构成最终胜利的一笔预付款还远着呢。

梅尔林一坐上他的汽车,他对胜利就抱定了信心。此人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表现出一副脾气很坏的样子。他必须低低地弯下腰来,才能钻进汽车,他还得把脑袋缩在肩膀中,就仿佛预料会有一场枪林弹雨袭来。他把一个曾经经历过美好岁月的巨大皮包放在汽车底板上,就在他的两脚之间。他看来有一把年纪了,快退休了。第一眼看过去,这男人又老又丑,野性的眼神,好斗而又草率,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截他。

亨利伸出一只手去,但梅尔林没有回应,只是在一边端详着他。看来,最好还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亨利用一种自来熟的方式跟他套近乎,仿佛他们彼此认识已经很长时间了,眼下正准备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您撰写了两份报告……关于夏齐埃尔-马尔蒙以及蓬达维尔的公墓,是不是啊?”

梅尔林只是在喉咙中咕哝一阵。他可不喜欢这个浑身散发出一种富人味的人,这个明显在弄虚作假的人。此外,此人为了找到他,竟然耍弄这样的把戏,把他弄到一辆汽车中来,偷偷摸摸地……

“是三份。”他说道。

“什么?”

“不是两份报告,是三份。我很快还要递交一份新的。是关于达尔戈纳-勒-格朗公墓的情况。”

从他刚才说话的方式上,普拉代勒明白,他的生意刚刚又遭受了一轮新的钳制。

“但是……您是什么时候去的那里啊?”

“上个星期。那里可真是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回事?”

普拉代勒刚才还在准备为两笔生意做辩护,现在一下子又要跑去面对第三桩官司了。

“就是这样嘛……”梅尔林说。

他嘴里发出一股豺狗那样的口臭,还有一种鼻音浓重的嗓音,叫人听了很不舒服。通常情况下,亨利恐怕会保持微笑,做出一种亲切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像很值得别人的信任,但是,刚才说到的那个达尔戈纳,这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公墓,只有两三百座坟墓,不会再多了,那里的尸体都是从凡尔登战线那边带过来的。在那里,又能干出什么傻事来呢?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啊!他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车外:迪普雷又转回到了起先的位置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双手插在衣兜里,一面抽烟,一面瞧着商铺的玻璃橱窗,他也有些神经质。只有梅尔林保持着平静。

“您本应该好好地看住您手下的人……”他说了一句。

“那是当然!这就是整个问题所在,亲爱的先生!但是,那么多工地,您让我怎么管得过来呢?”

梅尔林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他沉默不语了。对于亨利,迫使对方开口说话才是最关键的,对一个闭口不言的人,你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于是,他采取了一个被某桩跟他并无直接关系的事无辜牵连的人的那种态度,既想证明事不关己,又好奇地想打听消息:

“话说回来……在达尔戈纳……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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