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天上再见》(23) - 天上再见三部曲 - 皮耶尔·勒迈特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三章《天上再见》(23)

22

不。一根食指来回摇动,就像汽车的雨刷一样,但更为迅速。一声坚定的、决定性的“不”。爱德华闭上了眼睛,阿尔贝的回答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这是一个腼腆的人,一个胆怯的人。即便是做没有任何危险的事,要下个决心也得花上好几天工夫,而现在,你想想,要去卖死难者纪念碑,还要带上钱财开溜!

在爱德华看来,整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搞清楚,阿尔贝最终能不能在一个合理的期限之内接受这件事,因为即便主意再好,也禁不起一拖再拖,凡事拖得时间一长,就容易泡汤。他贪婪地阅读的那些报纸让他不断地感觉到:不久后,当市场上纪念碑的供应趋于饱和时,当所有的艺术家、所有的铸造匠一窝蜂地涌向这一生意时,那就为时太晚了。  要么当机立断,要么永远放弃。

对于阿尔贝,就是永远放弃。食指的摇动—不。

爱德华则依然固执地继续他的工作。

他的纪念碑作品的设计接连出笼,一幅接着一幅,并有了作品样品的名录册。他刚刚孕育了一幅很成功的《胜利女神》像,那是从《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获得的灵感,但已不再是无头的女神,而是有一个法国大兵戴了头盔的脑袋,这个模型将会让人神魂颠倒。由于在露易丝近傍晚时分过来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所以,他有充裕的时间好好思考,回答自己提出来的种种问题,并进一步琢磨自己的计划,他得承认,自己的计划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尽管困难比他早先想到的要少,他还是竭力一个接一个地解决它们,并不断地给自己提出新的困难来。不过,障碍虽然多,他还是坚信不疑。在他看来,这是绝对不能失败的。

真正的好消息是,他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几乎火爆的热情工作着。

他兴味盎然地沉浸在这一奇妙前景中,他完全被它给裹挟了,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存全都取决于此了。在跟这些与生俱来的鼓动者的愉悦以及恶作剧本性重新结合之后,他又变回了原先的那个自己。

阿尔贝倒是很享受这一点。这个爱德华,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除了远远地,在战壕中;现在看到他回归于生活,他觉得这当然是命运对他的一种真正回报。至于他从事的事业,阿尔贝认定它断然不会成功,因而也就几乎不为他担忧。在他看来,此事打从根上起就成不了。

这两个男人之间,早已经开始了一种力量的竞赛,一个发动进攻,一个拼命抵抗。

如同往常,胜利的天平并不倾向于强力,而是消极。只要阿尔贝说“不”的时间足够长久,就能获得胜利。对他来说,最残忍的,并不是拒绝进入这一疯狂的计划中,而是让爱德华失望,把他重新找回来的美丽的生命力扼杀在萌芽状态,把他打发回他们生存的那种虚空之中,进入一种毫无规划的未来中。

也许应该向他建议一些其他东西……那么,建议一些什么好呢?

因此,每天晚上,他都会对爱德华为他显示的那些新画作、那些新石碑、那些新雕像,表示出一种彬彬有礼的欣赏态度,尽管其中不带什么情感的流露。

“你得好好理解这一想法,”爱德华在他的对话本子上写道,“人们可以自行建造他们的纪念碑!人们可以展现一面旗帜,一个法国大兵,这就有了一座纪念碑。人们可以拿掉那面旗帜,把它换成一座《胜利女神》像,人们便有了另一个纪念碑!用不着太费力,也用不着非得有什么才华,人们就能成为创造者,显然,这将大受欢迎!”

啊,仅仅在这一方面,阿尔贝暗想到,人们就能指责爱德华很多东西,但是他很有才华,能想到好多主意,尤其是针对种种灾难时的创意性举措:改变身份啦,不去领取政府的抚恤金啦,拒绝回到自己条件优越、生活舒适的家中啦,抗拒做器官移植手术啦,沉迷于对吗啡的依赖啦,而现在,他又玩起了利用死难者纪念碑的欺诈伎俩……爱德华的想法真的是一把把惹麻烦的铲子、一根根搅臭屎的棍子。

“你真的明白你给我的建议意味着什么吗?”阿尔贝问道。

他挺身站立在他战友面前。

“一种亵渎神圣……的犯罪!偷窃死难者纪念碑的钱,就如同亵渎墓地中死者的灵魂,这是一种……一种对爱国精神的冒犯!因为,尽管政府也拨了那么一点点预算,但是,用于这类纪念碑的基本资金,你知道是来自哪里的吗?来自死难士兵的家属!一些寡妇,一些失孤老人,一些孤儿,一些战友!跟你相比,就连兰德鲁[23]也都成了一个初领圣体的人。整个国家的人都将来追捕你,所有人都将站在你的对立面!而当人们把你抓住时,你将面临一场正义的审判,因为从诉讼的第一天起,就将有一座断头台竖立起来,等待着你,要照你的意思砍下你的脑袋!我知道,你的脑袋,你早就在烦它了。但我知道,我的脑袋还很适合我,我还得好好地留着它呢!”

他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准备回到自己正干着的活儿中来,多么愚蠢的计划啊!他转过身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自从他去佩里顾先生家拜访就餐以来,普拉代勒上尉的那张脸就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现在,这一形象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明白到,很久以来,自己的脑子里实际上早已在酝酿着强烈的复仇计划。

而现在,时机终于来到了。

显而易见,这是一次天赐良机。

“我要对你说,我的心里特别希望,让普拉代勒上尉这个下流胚也挨一挨枪子的味道!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因为,我们眼下的这种生活,我们今天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因了他的缘故!”

爱德华似乎并没怎么相信这一套新说法。他的手悬在了他那张纸的上方,有些疑虑。

“当然是这样啰!”阿尔贝趁势接着说下去,“看来,你有些忘记他了吧,这个普拉代勒!但是他,并不像我们这样,他衣锦还乡,作为英雄回归,戴着他的勋章、他的奖章,他还拿到了军官抚恤金!我敢肯定,战争给他带来了很多的好处呢……”

“他是不是有道理走得更远呢?”他在心中自问道。提出问题本身,就是在回答它。现在,在他看来,向普拉代勒报仇雪恨便是一件如此明显的事……

他开始投入了:

“他带着他的那些勋章与荣誉,我想象他因此有了一桩漂亮的婚姻……怎么不会呢,一个像他那样的英雄,人们当然会打破脑袋地争抢了!眼下,正当我们无可奈何,坐以待毙之际,他应该正在谈大生意,干大事业……你觉得这样合乎社会的公共道德标准吗?”

令人惊讶的是,阿尔贝并没有从爱德华那里获得他所期望的支持。他的战友抬起眉头,又俯身在纸上写道:

“这一切,首先是战争的错。没有战争,就不会有普拉代勒。”

阿尔贝差点儿没能喘过气来。显然,他很失望,但尤其是,他伤心透顶。必须承认这一点,这个可怜的爱德华早已好高骛远,不再脚踏实地了……

两个男人多次重复过这一对话,而谈话则始终把他们引向同一个结果。阿尔贝以道德的名义,始终幻想着复仇。

“你把它当成了一件个人私事。”爱德华写道。

“这个,正是发生在我头上的事,我觉得它们相当私人化。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他不这么认为。复仇并不能满足他的正义理想。对他来说,死死地抓住一个人让他来负责,这还很不够。尽管现在天下太平了,爱德华却向战争宣了战,并且想以自己的方式来做这件事,换句话说:以他自己的风格来行动。道德不道德,那就不关他的事啦。

看得出来,他们俩各自都想继续自己的故事,而且它们将不再是同一个故事。他们在寻思,他们是不是应该各自写各自的,各以各的方式分别进行。

当阿尔贝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便更愿意去想别的事。对了,喏,佩里顾府上那个小女仆的形象至今还在他的脑际转悠呢,我的天呢,她有一个多么漂亮的嗓音啊,还有,他又想起了他的那双新皮鞋,他已经不敢再穿它了。他为爱德华准备着蔬菜与肉的混合液,而爱德华,每天晚上,则会一再返回到他的计划,这真的是一个固执透顶的小伙子。阿尔贝什么都不肯让步。既然道德没能赢得胜利,他就只能转而求助于理性了:

“要想做好你的事,你得明白,必须创建一个公司,提供种种证件,这个,你有没有想过?不然,人们会把你的样品名录扔到野地里,人们用不着跑得太远,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人们会很快抓住我们的。而在逮捕与行刑之间,你几乎来不及好好地喘息一下!”

爱德华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我们还需要有地方来办公,”阿尔贝大声吼叫道,“办公室!而你还能戴着你的黑人面具来接待客户吗?”

爱德华躺在他的土耳其长沙发上,继续翻阅着他自己画的那些纪念碑图案、他的雕塑样图。这都是一些风格练习。要成功地画出某些丑陋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

“而且,还得有一部电话!还得要有人手,回复电话,写邮件……还要有一个银行账户,假如你想接触到钱的话……”

爱德华忍不住悄悄地笑了出来。他战友的嗓音中透出些许惊慌,就仿佛这件事是要拆掉埃菲尔铁塔,再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把它重建起来。真的有些惶恐。

“对你来说,”阿尔贝补充说,“一切都很容易。当然啦,你可以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门……”

他咬住了嘴唇,但为时已晚,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

当然,这是公正的,但爱德华受伤了。马亚尔太太常常说:“我的阿尔贝,他的本质挺不坏的,甚至,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啦。但他不会来事,不够圆滑。所以啊,他的一生还是一事无成。”

唯一能让阿尔贝稍稍动摇,不再一味拒绝的东西,就是金钱。就是爱德华答应能给他赚到的财富。的确,人们将会在这方面花费大量的钱。整个国家沉浸在一种纪念死难者的狂热情绪中,而这种狂热,跟国人对幸存者的排斥态度恰恰又是成比例的。财政方面的理由很有诱惑力,因为阿尔贝现在掌管着钱,他看得十分清楚,花钱容易挣钱难:必须精打细算,把每一笔账都算上,卷烟啦,地铁票啦,食物啦,精打细算了,才能细水长流。那么,爱德华所承诺的那一切,锦衣玉食,百万钞票,住进大房子,出门有车子……

还有女人……

而在女人这一问题上,阿尔贝开始变得焦虑起来,紧张兮兮,一段时间里,人们可以独自对付着挺过去,但是,这毕竟不是爱情,到后来,人们就会因为遇不到任何人而烦闷。

确实,他对女人的欲望已经非常强烈了,而比起对女人的渴望来,要投入到一件如此疯狂的事情中去,他的恐惧就更厉害了。好不容易才从战争中幸存了下来,却要最终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有哪一个女人值得我们去冒一个如此的大险呢?尽管在瞧着画报上的一个个大美女时,他也曾觉得,她们中的很多人似乎还是值得他为之冒险的。

“想一想,”一天晚上,他对爱德华说,“当那道门吧嗒一声关上时,我就会浑身一震,你能想象我投入到一件类似的事情中去吗?”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