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竹叶“没错。喏,这是原浆液,你……
第106章竹叶“没错。喏,这是原浆液,你……
“没错。喏,这是原浆液,你们自己摇着玩吧。这些是纸杯和纸勺,还有草莓酱、香草酱、巧克力酱……用完了,厨房还有。”霍眉撑着膝盖站起来,笑眯眯道:“我走了,姑娘们,玩得开心。”
还没完全进屋,女孩子们极力压低声音、但依旧激烈的讨论声就追上来。霍眉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在楼梯上,却碰到端着相机的程蕙琴。
“今天她的朋友们都在,我想拍一张合影,洗出来后也给她们家长送去。”程蕙琴解释说,“那边光线好吗?”
“有灯,很亮。”
独坐在房里,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霍眉迟迟没有把衣服换下来。到晚上十点,女孩子们该回家了,就由何家的司机一批批地送。她再次来到后院,路过的好几个女孩跟她打招呼,“何二太太再见!”她便微微笑着朝她们挥手。
程蕙琴正坐在长椅上细细擦拭镜头,摩根的朋友们走光了,没有人了。霍眉走过去,问:“拍了多少?胶卷可是用完了?”
“拍了能有二三十张吧,等洗出来,估计还要筛选掉几张。胶卷是新换的,离用完还久着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相机收进皮包里。霍眉于是讪讪地又回房间去,把澡洗了。
店铺在九月底终于装好,前后门一敞,海风一吹,气味很快散了。十月中旬的开业典礼,办的比摩根的生日会小多了,只挂了一条红色横幅,门前摆两列万年青。当然霍眉的目的也不是庆祝,只是为了提醒市民们这里有一家新鞋店开张了,过去的三位老师傅都在我这儿呢。
辛老师的丈夫开门前就在外面候着了,第一个把红包递上来,因为辛老师预产期临近,不能亲自前来,只能由他代为捧场。第二个红包是白香织给的。霍眉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以为自己的新店开张,朋友们只是过来瞧一瞧、坐一坐,却不知道惯例是要给红包的。这些钱该找什么理由还回去?
程蕙琴和几位太太也结伴来了,乔太太也给了红包,却很认真地在店里转了几圈,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当场试了就能买走。不像去别的鞋店,量了尺码还要做,做出来,也不知道和给你看的模子是不是一样的。”
霍眉跟在她后面,介绍道:“我们都是标准化生产,有严格品控的。”
乔太太兴趣盎然地试了好几双,指使得店员团团转,最后挑了两双最喜欢的买走。霍眉知道她平日里穿绣花鞋居多,这是在哄自己高兴,但也确实被哄得很高兴。
这时回忆起何炳翀那句“socialbutterfly”,心中忽然有了别样的感受。乔太太若在自家客厅照顾客人,充其量也就是个butterfly了;谁也不知道她这本事拿到外面去,能在生意场上赢得多少好感。当然,乔先生也从不把她带到生意场上去,只需要她出席出席宴会,把蝴蝶当好。她们这些蝴蝶都和手表、皮带一样,男人的配饰。
这些朋友们是清晨来的,等太阳升起来,街上有了行人,真正的顾客群体便涌入了。这一天卖出了三十二双皮鞋。
也是这个月销售量最高的一天。
何炳翀最近一直很忙,似乎投资失策,给他造成了很多损失。晚上回家也是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甚至不太知道祥宁鞋局开张了。不知道也好,这种局面显得霍眉很蠢,她不希望他也这么认为。
某日,乔太太打电话来说反馈:“要我说,你请的那几个设计师都非常好,鞋子很漂亮。已经有两三个客人问我鞋匠师傅是谁了。可是你想想,若是不认识的人在街上看到了我穿这双鞋子,又不好意思询问,她上哪儿去买呢?她还是会认为是某个小作坊做出来的。你的品牌该怎么介绍出去?”
挂了电话后,霍眉从鞋架最下面翻出一个盒子,过港去找了金师傅。金师傅赶冬季新款的设计稿赶得头痛,因为销量不好,又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我想在鞋帮处加一个小图标。”
“手工雕刻啊?那得多好多动作量。”
“不不,用热压机,就是一种能加热的烫金模具。我先生的皮带是从意大利进口的,他那个上面就有浮雕式商标,我觉得我们也能弄一个。”
金师傅揉了揉太阳xue,又叹了一口气,“何二太太,衣服什么的也就算了,鞋子是不兴这么搞的。皮鞋就是以鞋面完整为贵,你这在上面盖个戳,好比给新衣服打补丁。”
在家时她围着全家人打转,在外时却大搞专制,金师傅说什么都不信,想好了要印图标,那就非印不可了。又一个电话把卢卡和另外两位师傅打来,商量弄个什么样子的图标。
卢卡倒是支持霍眉的,他觉得只要不染颜色,单在鞋面上烙一个浮雕,不会太影响外观。若纹路选得好,还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从技术角度来说,不宜太繁复、太细致,以简明为宜;从风格角度说,那就要看三位中国鞋匠的意见了。
既然是本土品牌,三位师傅也有意在这个压他们一头的洋顾问面前卖弄古中国风情,一致同意用阴文闲章的式样,篆书刻“祥宁鞋局”四字。杨师傅笑道:“一双皮鞋,倒变成古玩字画了!”
霍眉在旁边听他们讨论了半天,此刻忽然敲了敲桌子,道:“诸位,我的家乡,祥宁,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地方。唯一为外人所知的就是竹子多,附近城镇需要做筷子、纸张,都从祥宁进竹子。既然都以祥宁为品牌名称了,我希望能在图标上提现这一点。”
卢卡微笑着用英文说:“竹子不太适合做商标,一根竹子,留白太多不好看;一丛竹子,枝枝叶叶的太密,烙上去糊成一片。”
杨师傅道:“可以在闲章里画一片竹叶。”
潘师傅反驳道:“画竹第一忌就是‘孤身’。老哥哥,别不服气,你是老手艺人,我却是美术学院毕业的!放弃那个闲章的想法吧,我觉得可以不印在斜面上,印在橡胶鞋跟上得了,围一圈缠竹纹,绝对好看。”
霍眉觉得他说的有理,但因为心中已经有了预设,再看别的,总觉得不尽如意。遂打开鞋盒,从里面取出一双用布包起的旧弓鞋,招呼他们来看。
弓鞋的千层底已经被磨平了,但是洗得很干净。面料并非绸缎,而是棉布,大概只要六七角钱。但就在这样朴素的一双弓鞋上,做了相当精细的蜀绣,甚至还有晕针的技法来体现色泽渐变。脚后跟收口处凸起一道棱,绣花者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将其当做竹节,在其一侧探出几片瘦瘦的竹叶。
时至今日,这些合作伙伴仍不知道她是小脚,好奇地传着看,又问是谁的。
“我的。”她平静地答道,“皮鞋不是也在侧面有个收口吗?就按这个做。”
等金师傅临摹下来,她又把鞋包好,装在盒子里带走。两天后,卢卡带了两双样板鞋给她看——效果非常好,标志鲜明,不失典雅。
当时程蕙琴在指挥女佣打包被褥、衣物,因为摩根要开学了;何炳翀不在家;老太太正念经念到关键之处。霍眉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没人能抽空看看这两双鞋子。她最终决定去找乔太太,也顺便把鞋子放在她家中,若再有人问起,拜托代为介绍一番。
想起乔太太说老母亲总是关节痛,就先去上环禧利街买了两瓶蛇酒,再姗姗上门。女佣认识她,直接让她进去了,说太太在二楼打牌。
她上到二楼,快要推门而入时,听到里面乔太太的声音传来:“……那能是因为什么?总归是和我们这些妇人家在一起不好玩,自己跑到外面去,男子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贫嘴烂舌地调笑,那才叫好玩呢。”
另一个陌生声音道:“何先生也不管管。”
“那个何先生,管的了什么?连自己都管不了。”
此话一出,大家均吃吃地笑起来,一阵骨碌碌的推牌声。乔太太接话道:“上次还跟我说她怀孕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若换作以前,她会想把自己的绯闻听个完整版,但现在霍眉退开了。她对待乔太太等人是远优于过去结识的熟人的,不是说乔太太真的比人家好,是因为她想比过去好,因此把她们都当朋友,诚心相待。
唉,但是认识她们的第一天不就发现了吗?她们和你的街坊乡亲也没什么不同。太瓜了。你就只有一个朋友。
霍眉找到给她开门的女佣,递去蛇酒、两双鞋子,笑道:“我见她们战况正激烈,就不打扰了,由你代为转交。你和你们家奶奶说,我给鞋子烙上了图标,想让她瞧瞧好不好看?再说了,乔公馆比我的店铺还热闹些,这两双鞋就放在这里,可别找我收铺位费啊。”
原先还担心乔太太不会有心帮她宣传,这下好了。等乔太太下来,拿不准她有没有听到刚才那段对话,定然心虚,会过分热情地帮她。
霍眉对于人的好总是没个概念,对于人的坏却善于拿捏。回家时,心情平平,只是闷的慌,没有选择坐缆车或者巴士,选择徒步上山。
太平山的山路两边都是榕树,冠幅广展,高耸地遮住天日;又有许多气根,俗名“半天吊”,先是像胡须一样挂在枝头,而后向下生长、触地成根,支撑树冠继续延展。支柱根和枝干交织在一起,颇有独木成林之感。
又听说因为生长所需的养分、水分不够,植物才长出许多裸露在空气中的根,如此想来,这些根系便像枯竭之人为求生而奋力伸出的手,在苍茫夜色下,显得吊诡魑魅。
两侧都是城墙一样的半天吊,而霍眉抱着鞋盒,信步徐行。她本身不怕黑,却怕黑的衍生品,比如说独自走夜路,因为不安全;比如说独自睡觉,若失眠的话,会在漫漫长夜里思考老啊死啊孤独啊之类永恒无解的人生命题。现在真的很黑,出乎意料的,霍眉沉溺不到老啊死啊孤独啊带来的惧怖中去——一种更温柔、更广袤的思绪占据了她的身心。
她是头一回知道,无解的人生命题还被自己漏了一个。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