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捉寒林后半夜人散了,都睡觉去了……
第32章捉寒林后半夜人散了,都睡觉去了……
后半夜人散了,都睡觉去了。衾被薄寒,霍眉睡不着,每当她感到冷的时候就会心慌。一心慌,她又想起心慌的事,现在过了十二点吗?
窗外黑的像在海底,声音、光线统统穿透不了,太阳升起之前,它将保持绝对的静止和永恒的安宁。她无法判断具体是几点钟,又辗转很久,想到:新年来了,我二十六岁了。
大年初一,早晨九点,准时开锣。
苍衣县的戏台搭在晒谷场上,不似漱金那样的一张幕布完事,却是严格按照古戏台的规矩搭建的。左边有“出将”牌匾,是登台处;右边有“入相”牌匾,是退场出。中间也有一块刻上烫金字的牌匾,写有:蜀戏冠天下。
唱大戏的自然不止漱金一家,总共来了六个戏班,一刻不停地唱到十五。除了内容要吉祥喜庆外,选曲还有别的讲究。川剧有“五腔共和”的艺术特点,即容昆腔、高腔、胡琴、弹戏和灯戏五种声腔为一体,过年必要“圆满”,每天都要把五种声腔唱齐全。
今日漱金便轮番唱了《红梅阁》《凤仪亭》《五台会兄》《包公赔情》和《拿虎》,最后除了小云和王好运明显气短,所有人开嗓时怎样,收嗓时就还是怎样。此刻百姓都忙着串门拜年,并没几个人来看,偌大的戏台下空空荡荡。
就像那天的白蛇传一样,明明演得很好,可是没人看到。
因为中间穿插着其他戏班的表演,他们的时间断断续续的,不好回招待所休息,在外头一待就是十多个小时。下台后人都冻懵了,披上袄子走回招待所,妆都不想卸就围在一楼的炉子边烤火。席玉麟猛灌了几口冰水,立刻就开始训斥王好运:“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唱着唱着哭了,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回来哭?”
“席师兄,我没什么事,我是很感动!”
“......”席玉麟一瘸一拐地走出去,然后带着一根树枝回来,抓起他的一只手打了十下。王好运这下是真的有事想哭了,又不敢缩手,只能噙着泪擡头看他。
“憋回去!”他冷冷道,“眼线冲花了,两道黑水流到脸上,你让观众还怎么看?更何况你本来就喘,还乱哭一通,气息更混乱。再有下次,别吃饭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会儿他暖和过来,上楼去了,气氛才陡然轻松。王苏笑着拍了拍王好运毛茸茸的寸头,“倒也不是不能感动。只是眼泪流出来则太俗、太外露,不符合咱们古典戏曲的含蓄美。知道表演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男孩摇头。
“藏而不露。”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泪,但是含着。”
王苏自己自然是不会的,那么薄的眼睑,怎么含得住一汪秋水?只是曾看过席芳心这么表演——表演白蛇,唱到“官人,你妻实难救你了”的时候,檐角挂着的两盏灯笼正照他的脸,照得血红一片;而眼中却有两点雪亮的水光。
她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席芳心的声腔很稳,半点抖动的痕迹也没有。可回回看,回回都能看到,鼓起勇气去问了师父,才得知这是表演的一部分。“藏而不露。”席芳心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最能打动观众的。白娘娘内心有很大的绝望,但她的外露就到此为止了。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这是古典的美学。”
这就是王苏在白蛇这个角色上的启蒙,乃至是对所有戏曲认知的启蒙——到此为止。
她欲问席秉诚记不记得,回头一看,众人歪歪倒倒地趴在桌子上,全睡着了。
初一很快、很随便地过去,所有人都很累,累到忘了互相祝福。中国人有很多喜庆的日子,春节元宵中秋,乔迁嫁娶生子,等等等等,百姓赶来迎接喜庆,他们赶来成为喜庆的一部分。就是这个道理嘛,有人吃席,就有人做饭,有人烤火,就有人拾柴......有人花钱,就有人赚钱。每念及此,心里又能宽慰许多。
初十那天,他们刚下了戏,正在卸妆,忽然听见外面有乌泱泱一群人大喊大叫着跑过去。穆尚文以为是在抓小偷,兴奋地一下蹿了出去。
席秉诚在镜子前面喊:“霍小姐去看着她!”
霍眉只好从椅子里弹出来。他们跑得太快了,她料想自己肯定追不上,干脆慢悠悠地在后面走,走到时人已经被抓住了。那小偷甚至光着屁股,整条腿冻成绛紫色;上身倒是套着袄子,表面的毛脏到结成一块一块的,远看真像一只被剃了半身毛的野绵羊。
“这小偷年纪好小哦。”穆尚文嘀咕道,此时人们正把不断挣扎扭动的他塞进竹笼子里。
“他不是小偷。‘捉寒林’,听说过没有?”霍眉冷得又跺脚又搓手,“寒林是传说中一个相貌凶恶的旱魃魍魉。人们会找一个乞丐扮作寒林,然后将他捕捉回来,囚在笼中,可以驱邪。”
“你怎么知道?”
“我家就在苍衣边上,近的很,这些习俗都是一样的。”
穆尚文心神俱震,什么叫“扮作寒林”?大家商量好,告诉一个乞丐“你是寒林”,然后蜂拥而上捉他?又擡眼望去,那乞丐的双手还死死抓住竹笼的边框不想被关起来,最前面的参与者直接将门摔上,夹到了他的手指,又把栓门的绳子系紧。
“再后来呢?”
“谁知道。”
霍眉把她的领子揪成腌菜。穆尚文晓得她是被大师兄派来的,没给她找事,乖乖回去了。躺在床上,明知五小时后又必须到后台,却怎么也睡不着。
有“捉寒林”这个习俗,却没有“放寒林”,所以捉完了,人散了,仪式也就完了。从古至今的乞丐都下落不明。
她穿好衣服,因为门不能从外面上锁,而王苏睡得很熟,直接从二楼的窗户翻了出去。巴青入夜了会亮路灯,县城却不会点灯,真叫伸手不见五指。她本来就不熟悉这里,摸索来摸索去,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到达乞丐被捉拿的那片坟场。
冷飕飕的风在树影石碑间呜呜盘旋,一头扎进袖筒,似乎也在她的衣服里打转儿,转得她遍体生寒。穆尚文很少有怂的时候,可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这里还是坟场,在门口踟蹰了好一番才进去。
门口木屋里的守墓人鼾声如雷,大概觉得没人会打坟场的主意。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环境,又捡了根树枝敲敲打打,半个小时后,还真给她敲到了竹笼子。伸手顺着骨架摸去,竹笼被两根铁链固定在一棵树上,再从缝隙里往里伸,就碰到了有弹性的什么东西。
狗日的,光屁股。
乞丐也被惊醒了,浓黑的视野里忽然就出现了他面积极大的白眼球,把穆尚文吓了个半死。
“他们放你出来不?”她问。
乞丐抠了抠油腻的头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最后含进嘴里。穆尚文刚想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就听到他用口音极重的方言说:“待着,是配合他们演戏嘛......他们找我的嘛!说过的,有钱拿的哦。”
她往下一瞥,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怎地,他的脚趾头都变成黑色了。
“那你也要有命拿啊。再说了,到时候不给钱,你有什么办法?”
他不说话,垂下眼睛又抠头,抠到指甲缝里都是油。
“你自己决定吧。只要说声想走,我不会不管的。”
静默几秒,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抽出小刀,随即发现一个难题:为了稳固,当地百姓拿铁链在每根竹骨上都绕了一圈,这就意味着要么想办法弄断铁链,要么只能把上层的每根竹骨都砍断,掀盖子一样。而眼下这把刀肯定是砍不断铁链的。
一个小时过去,虎口都被震麻了,堪堪砍断五根。
她的里衣都被冷汗打湿了.......出门前应该摸一把菜刀的!待会儿要开戏了怎么办?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缺席,报到席芳心那里去,搞不好她也要被扫地出门。
再者,天亮了,墓地里兴许会来人。来那些打了鸡血似的、像追猎物一样追一个乞丐的百姓。
太阳尚未露出圆边,但天空的颜色已经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