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
云涯
易涟清合上证词,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父母亲在她记忆中是太久远的影像,终于读懂易驸马当时复杂的冷漠的眼神,在远隔十五年之后戳破了嬷嬷的谎言。
嬷嬷说驸马对你寄予厚望,才不亲近你的,大才都是这样长成的。她没有机会当面告诉她,易驸马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她是皇权强加在他身上的附属品。
嬷嬷的手掌很温暖,但她一直在给易驸马的那些行为找着理由,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说害怕知道世界上的父亲或许都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光诚帝因为秘密被绑在易家的船上,只要他有一天想要泰山封禅,就有一天受制于他们。强夺臣子是一桩,为了掩盖又做出谋杀亲妹的事情,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弥补,走到这一步,光诚帝已经别无选择。
何况太子已经长起来了。他怎么能不恐惧,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在朝野中素有贤名,他听见过钟令对他的评价,他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诚帝,自认为一生功过无可挑剔的光诚帝,成了那个被胜出的“蓝”。
他能像谁说呢,说他深深地嫉妒着自己的儿子,多荒谬。
平城死了,他在她下葬时流的眼泪都是真的,天人永隔,分明是他自己的手段,却只敢怪罪命运捉弄。
他舍不得她死,在最艰难的时候,在四面楚歌的时候,都是她陪在他身边,别人都说她放纵跋扈,可是她穿着他赏赐的那些衣裳首饰,昂首挺胸的样子分明像波斯送来的那只蓝眼睛小猫。
他爱她超过爱任何人,一种纯真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杂质的爱,原本帝王不能够得到的爱。他在抚摸皇后鬓角时想着皇后的母家,亲吻贵妃脸颊时想着后宫的权衡,夸赞太子长进时想着与他交往的大臣们究竟有多少。
只有她,他可以毫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喜爱,想送给她什么宝贝就送给她什么宝贝,不用担心他的喜爱被人拿去做文章。平城一直是清楚的,所以她把自己锁在宫里,不和任何一个富家子弟交好,只是为了让他有片刻喘息之处。
那么爱他的平城,那么懂事的平城,那么可爱的平城。
他的眼睛里流不出眼泪,干涸了,像冰封的湖水,自以为还有流动的机会。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在哀痛平城的死还是作秀,寝殿里空无一人,如果是作秀是给谁看,如果不是,为什么又没有眼泪?
平城公主穿着宫装,金色的流苏在额前摇晃,立在他的身旁,质问他。
平城没了,他塞给平城的那个男子也死了,据说是求仙问道给自己炼丹,吃得一身伤病,最终病死了。
他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根本没仔细看看这个选给平城的夫婿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有些沾沾自喜,还好平城死了,不用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至于那个小遗孤,平城的女儿,随便丢给宗亲就是了,反正多一张嘴的事情,小孩子长得很快的,要不了多久嫁了人,关在内院里面,世界上就可以当没有这个人存在了。
这个时候钟令跳出来了,说他要那个孩子。
光诚帝简直辗转难眠。
平城在书院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偶尔提起钟阁老夸她的文章不错,都被他一律当成哄小孩子开心的奉承话。钟令和平城之间的缘分浅得像一条一吹就断的丝线,为什么要收养这个孩子。
所有的行为都指向一个答案,他要发抖了。钟令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他在威胁他。
弯下去的腰是一种威胁,放在易涟清肩膀上的手是一种威胁,要求易涟清进入弘文馆是一种威胁,成为她的祖父,为她取字则是一种长久的、稳定的威胁。
易涟清进入弘文馆读书,做的文章被宫人送到他的案几上来,那些清秀的字迹立刻让他联想起平城。
他应该厌恶、憎恨一切让他联想到平城的东西,可是他小心地将字纸叠起来,收进书柜里。
握住小女孩软绵绵的手的时候,青春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面,十年前的一切重现在眼前。
就像他喜欢平城一样,无法自制地喜欢上这个小女孩,她比平城更聪明、更懂事,也更天真,不懂得藏匿自己的锋芒,总是时刻在准备出征的样子。
没必要,他想,女孩子做什么这么锋利,就像平城,如果不是刚烈到生完孩子就要进宫兴师问罪搞得天下皆知,他怎么忍心要她的命,这个女孩又怎么会小小年纪寄人篱下。
平城,坏就坏在她太不肯低头。
他越发喜欢这个“无知”、“无觉”的小女孩,把她看作平城的另一个存在。他放她在弘文馆钟大展身手,看她写下的那些成熟的策论文章,恍惚间以为平城重新回来,正在用属于大人的智慧解决困扰他的问题。
易涟清的一举一动都被内侍监视着,送到光诚帝的耳中。光诚帝知道她上学时和人吵架拌嘴,上课时忽然掉了一颗牙,面不改色地吐出一口血水用手帕包住之后还能抢答出夫子的问题。
也知道她的目光经常落在兆王世子的身上。
十年,熟悉的剧情再一次上演,知慕少艾的少男少女,一个张扬一个沉稳,在弘文馆遮天蔽日的透明的葡萄叶下,羞涩地交换着青春的眼神。
更不巧的是,光诚帝又在兆王世子的身上看见了易则铮的影子。
这一次他没起任何心思,一朝被蛇咬,教训已经够惨痛了,他看见陆端的时候只有浑身上下的疼痛,而刻意被遗忘的事都被拉出水面的这根绳子带起。
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情节。太子和他在花园中散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这一次苏醒的是噩梦而不是他。
钟令几次三番想要让他赐婚,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何况他要改革学制,要让天下人都到他这宫墙中来,钟令成了学子心中的无冕之王,那他这有冕的王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钟令死了。
易家太狡猾,知道他等着卸磨杀驴,只要知情人全部死光,易家立刻就会被清算。所以易老爷临死前想出一个绝妙的歹毒的主意,将被遣散的公主府众人寻觅起来,找出原本在公主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教给她们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送到兆王驻地去了。
没过几年,兆王夫妇也死了,剩下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毛头小子继承爵位。
易则铮与平城的事情俨然成了光诚帝的心魔,光诚帝不再是光诚帝,心魔操控着他做出种种行为,还要为自己开脱,一切都是为了大梁的稳定。
太子是个孝顺的孩子,没察觉出光诚帝内心深处的恐慌和暴戾,只是以为人老了所以有些执拗。人老了就是老了,说什么做什么也不能让他回到过去,回到当初圣明的、从不犯错的父皇。
易老爷咽下最后一口气,跑到兆王驻地内的宫女也都清扫干净,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光诚帝从来没觉得天地这么开阔,空气这么清新过。
加诸于他身上的所有隐形镣铐都被解除了,十多年,终于等到刑满释放的这一天。他满面春风,仿佛忘记了自己蹒跚的脚步和臃肿的身体。
他带着内侍来到朝堂之上,坐在龙椅之中,下面虽然是空荡荡的一片,但他能够想象等到明天,所有人都会真心实意地臣服,没有人会手握一个让他寝食难安的秘密。
三十年,泰山封禅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他甚至已经想好离开京城的时候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马车里带上什么样的婢女了。
盘旋在玉玺上面的黑气消失了,他伸出手抓住它,就像重新抓住无上的权柄。心跳的声音那么剧烈,热血游走在四肢百骸,权力的滋润要将他变成年轻的男人了。
重物落地的声音,只有一声,后来没有任何回音,像是落在了一地尘埃里面。
他茫然地左右看,没看见任何异常,最终也没知道那是他最后的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