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乎日也
灼灼乎日也
她用一种并不算严苛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者说男孩。
年轻,非常年轻,年轻到了还稚嫩的地步。
她是不怀好意的篡位者,自下而上地窥探着他,可是他表现得比她还要紧张,抓着椅子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意识到会被她看见,又连忙收到桌子下面去。
开口说话时声音紧绷,险些破音,身边的内侍连忙高声训斥下人做事怠慢,没能及时上茶。
于是婢女们低着头,连忙把桌子上满满当当的茶水撤下去,倒了一杯新的。她始终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等着。
他们之间的血缘已经不算近了,至少没有近到让她觉得他是她的兄弟那样,一声“陛下”中也没有多少敬畏之心。
“陛下。”他惨淡地跌坐回椅子上,“你不把我当天子,他们也都不把我当天子,我这皇帝做得好没意思!”
她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甚至心头隐约浮现出一丝不解和厌烦。他的这一生在她看来没有半分艰辛,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痛苦。即使用宽容的标准去看他,不过宽仁而已,宽仁就是平庸的另一种说法。
“你既然有这么多的不顺心,干脆不做皇帝了。”她冷不丁地出声。
他愣了愣,随即警惕地看着她,抓住了桌子上放着的玉玺:“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天子,你敢做什么!”
这就是天子,她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一定要和章德太子一样贤明,原来一个乳臭未干还在玩过家家的小孩也可以抱着玉玺说自己是天子。
她收住笑声,低垂着头,这时候总算有些恭敬的样子。她说那可糟了,陛下现在可不是唯一的了。
没人知道她和小皇帝关起门的那一个时辰里面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是当她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手中带着禅位的诏书。
陆端忙着易家的事,根本顾及不到宫中,更没有想到皇太女竟然能兵不血刃地拿到诏书,以至于他在宫中的一切准备都付诸东流。后来他派人去询问小皇帝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小皇帝只是很疲惫地看着使者,告诉他他累了。
陆端以为自己跟小皇帝已经把利害关系说得够清楚了,禅位不是小皇帝一个人的事,而是一朝文臣武将的动荡,谁也不知道这位易家找到的皇太女上位之后会怎么选择。
陆端手握兵权,易涟清和西突厥关系紧密,皇太女不会轻易动他们,可是剩下的人呢,那些勉强从国之蛀虫中挑出来的栋梁,会不会因此被扣上陆党的帽子,谁也说不清。
皇太女能给他什么条件?退位之后回到封地或者留在京城,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若她真的信守承诺,倒还算有良心。可她也未尝不能卸磨杀驴,前脚退位,后脚“急病而亡”。
陆端恨铁不成钢,小皇帝倒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不知道被她说的什么话打动了,在用来宣圣旨的诏书上画着乌龟:“我本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子,现在有了更好的人选,干什么占着她的位置。”
小皇帝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她是章德太子的女儿,章德太子与你夫人又是从小到大的恩情,你不帮着她也就算了,反过来冲我发火是什么意思。”
陆端被他噎了一下。小皇帝大概是真的放下了,说话破罐破摔,从前畏畏缩缩的样子一扫而空,满脸都写着“反正这个皇帝我不当了你还能把我怎样”。
确实不能怎么样,写了退位诏书,他和御书房的摆件一样可有可无,想处理他还得费心思。
小半月之后,易家高调宣称自己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皇太女,手中还有小皇帝的退位诏书,不顾众人阻拦,一意孤行要将皇太女送上皇位,派人于弘文馆内舌战群儒。
众人原想着一手将小皇帝扶持到今日的陆端断不能答应,等着他来出头,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前去探听他的口风。
这一次陆端干脆闭门不见,京城的风浪翻了一浪又一浪,原本与易家上了一条船的世家坐不住了。
易家原本就有些一家独大的趋势,只是大家都被陆端死死压制着,还能齐心协力一起对付陆端。
现在陆端当了缩头乌龟,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彼此之间的矛盾就凸显出来,各怀鬼胎,谁也不想让谁好过。
若是真的让易家这劳什子皇太女登了大宝,像陆端那样掌握着一个傀儡皇帝,他们难道还能有好日子过?因此攀咬得格外起劲,生怕落于人后。
易家当然也明白这些昨日盟友的心思,手里死死捏着众人的罪证同弱点。先前都是同仇敌忾的好友,就算有心防范,总还是得坦白一些东西,就让易家顺藤摸瓜找到了。
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狗咬狗一番局面好不热闹。
陈阳坐在床边低头女红,看见易家来人是个男子进了内间,脸色通红地站起来,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请人出去的样子。
那人倒是很识趣地退出去,笑眯眯地问她近日感觉如何,将来要登基做女帝,可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将母亲接到京城之类的话。
陈阳只是低着头,揉捏着衣角,小声说我都不知道,全凭老太爷做主。那人一看皇太女这样软弱乖巧,想到京城中的局势,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面心欢喜地离开了。
陈阳站在厅内,看着那人走远,而两边的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将门口封了个水泄不通。她嗤笑一声,将用来区分内外的屏风拉到一边好让风吹进来,把手里那副绣了十天半个月还只有一根花茎的手帕扔在一边。
京城之争告一段落,易家扶持女帝登基,小皇帝在出京路上遭人暗杀,被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救走,报回宫中变成了“坠落山崖,尸体难寻”。
易家也懒得管他,女帝登基不久就写了封折子邀功,什么人什么职位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陈阳当面是一副乖顺样子,连折子都没仔细看就要提笔开写,奈何人数实在太多,一时竟然写不完,便期期艾艾地说今夜连夜抄写,明日一定宣,活像个被罚抄的学生。
当天夜里,陆端便派人强拿了易府。没有命令,没有圣旨,没名没分地就出兵,易家老太爷想到陆端不会轻易认输,可是想着陈阳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禁军在她手中,陆端也不敢乱来。
可是陆端就是这么干了,冒着谋反的大不韪罪名,态度强硬地包围了易家,阖府上下百余老小全都押入大牢。
女帝手中明明有禁军,可是她默不作声地旁观着。这时候易老太爷才反应过来,他们让这看着软骨头的皇太女耍了一通,到头来全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倘若陈阳是个男人,他们不论如何都不会掉以轻心,可是正正是因为陈阳是个女人,他们不相信女人会有那么大的野心,也不相信女人那副软弱的模样会是装出来的,才葬送了自己。
他们一边不信女人能做皇帝,一边又将一个女人送上皇位,到头来左右矛盾砸了自己的脚。
易老太爷历经三朝,知道的秘辛数不胜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有什么保守秘密的意义了,干脆全都讲出来,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除去几个在朝为官的嫡系判了秋后问斩,剩下的有的流放,有的监禁,至于府中老弱妇孺,全都剥去官身,赶出京城自谋生路。
易老太爷对这安排估计也挺满意的,交上口供的当夜,自尽于狱中。陈阳来看过一眼,就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拖到乱葬岗去掩埋,陆端对这旧日的对头还有两三分不忍,备了口薄棺收殓了。
京城世家原本在与易家的内斗中损失不少,清算了易家之后又清除了不少,众人这才看清了女帝的真面目,一点情面也不讲,管你是谁家的姻亲谁家的表亲,陆端带着人上门就是抄家的意思。
京城的勋贵们就这样在牢里见了面,一个个面如死灰昼夜哭泣,自觉大难临头,又几个受不了煎熬提前扯了腰带就要自缢,都让狱卒救下来了。
过了几日,有人发现似乎女帝无心苛待他们,送来的饭菜虽然简陋了一点,总是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的,不像是对犯人的态度,对比易家堪称心慈手软。
果不其然,按着罪证一家一家清算,罪无可恕的杀了头,情有可原的蹲大牢,纯属被连累的就放出去。放出去的人有些不仅官复原职,还有更上一层楼的。
眼见山河初定,京城也渐渐从陆端那群家将的阴影中缓过劲来,陈阳一上早朝就收到了兆王府随从送来的东西。
打开锦盒一看,里面赫然是陆端的虎符。她险些气笑了:“朕就算疑心病再重,也不至于此时就着急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