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欲望与沉沦
清晨冰冷的寒气钻入竹楼的缝隙。谢铭猛地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昨夜武安平那冰冷锐利的眼神、斩钉截铁的控诉、还有最后那个无声的摇头,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灰味,似乎比昨夜更浓郁了些,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似乎想将他那点尖锐的不安抚平。
“武子.....太武断了.....”谢铭低声嘟囔着,试图说服自己。他需要找武安平,现在就去!必须把昨晚没说完的话说清楚,问清楚老人进山洞等死到底怎么回事!问清楚那个“割喉”手势到底是不是他理解的那样!他翻身下床,胡乱套上衣服,推开门。
他刚迈出几步,准备转向武安平的竹屋方向时──
“谢老板!早啊!正要去请您呢!”一声洪亮、热情的声音响起。黑傩汉子阿岩从旁边一根石柱后闪身而出,拦在了谢铭面前。
谢铭的脚步硬生生顿住,眉头下意识地锁紧,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警惕:“阿岩?有事?”他目光越过阿岩的肩膀,焦急地瞥向武安平那扇紧闭的竹门。武安平从不会睡懒觉,这个点门还关着,有点不对劲。
“好事!天大的好事!”阿岩搓着手,笑容憨厚依旧,仿佛昨天那副笑着谈论杀人的事从未发生过。“族老们连夜商量了!都觉得您是有真本事的人!那矿,交给您开发,我们寨子放心!”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分成,您占大头!这个数!”他比了个七,“我们只要三成!够意思吧?长老说了,只要合同一签,您就是咱们黑傩族最尊贵的客人!以后这山里的宝贝,您随便看!”
七成!谢铭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心底那点摇摇欲坠的警惕心!这条件比他最贪婪的幻想还要优厚!昨晚武安平那冰冷的警告、妹妹的噩梦和恐惧,在这足以让他彻底翻身、甚至一步登天的巨大利益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此时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灰味也温柔地包裹着他,抚慰着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的思维变得轻飘飘、暖洋洋的。
“当真?七成?”谢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眼中贪婪的火焰熊熊燃烧,但他强行压下那份狂喜,努力保持着一丝审慎,“合同细节呢?长老现在就要签?”
“千真万确!”阿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长老就在议事大厅等着您呢!带上您的章程,咱们把合同细节敲定敲定?早定下来,早开工,早发财嘛!”他热情地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直指寨子中心那座最大的竹楼。
谢铭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武安平的竹屋。去找他?现在?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武安平肯定会冷着脸,用那种看无可救药蠢货的眼神看着他,会再次提起那该死的老人进山洞,那“割喉”的事,会质疑这份合同的真实性.....谢铭的眉头烦躁地拧紧。而且武子那门关着,也许他昨晚没睡好,或者......他还在生气?现在去触霉头,只会耽误正事。算了!先去把合同敲定!白纸黑字拿到手,板上钉钉了,再跟武安平说也不迟!到时候合同到手,他总该闭嘴了吧?反正只是合作赚钱,至于那些习俗.....只要不碍着咱赚钱,管他呢!
“好!走!”谢铭深吸一口气,他刻意忽略了那丝因武安平房门紧闭而升起的不安,暂时压下心头所有的疑虑,彻底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看武安平的屋子,转身跟着笑容满面的阿岩,大步流星地朝着议事大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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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虞的竹屋里,光线惨淡。她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噩梦的余烬仍在灼烧着她的神经,翻涌的黑色沼泽、幽绿的孢子、哥哥绝望的眼神、章知若被拖入泥沼的凄厉.....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反复上演,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即使是用冰冷的山泉水拍打脸颊,也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
必须找到哥哥!必须在他彻底沉沦之前拉住他!她胡乱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准备出门。
“笃、笃、笃。”
三声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谢虞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间.....她警惕地靠近门边,没有立刻回应。
“是我,霍清。”门外传来平静无波的女声。
霍清?谢虞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个神秘的女向导,总是在关键节点出现。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拉开了门闩,但身体微微侧开,保持着距离。
门外,霍清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黑色冲锋衣,针织风帽别在冲锋衣紧腰带上,谢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霍清深邃的五官上,那高挺的鼻梁、突出的眉骨....这一切都让她瞬间想起了那些蹲踞在街角的黑傩族人!她自称有点黑傩血统?恐怕不止是“有点”那么简单!谢虞心头泛起强烈的戒备,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绷紧,眼神锐利地盯着霍清。
霍清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谢虞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眼底翻涌的疲惫和那份骤然升起的戒备,霍清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被冒犯的不快,嘴角反而轻轻向上牵动了一下。
“你脸色很差。”霍清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比平时放低缓了些许,“做噩梦了?”她没有再向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
谢虞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警惕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霍清身上那股冰冷的、带着雨后泥土与冷冽菌类的气息,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
霍清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和戒备。她的目光在谢虞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让谢虞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手,伸进了自己冲锋衣内侧的口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性的意味。接着,她掏出了一张微微泛黄、边缘有些磨损的旧照片。
她将照片递到谢虞面前,但并没有强行塞过来,只是保持着递出的姿势。
谢虞的目光下意识地被照片吸引过去。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碎花连衣裙,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笑容温婉明媚。那眉眼,那轮廓,那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谢虞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瞬,心中的戒备被巨大的震惊冲开了一道口子。
“这是我母亲。”霍清的声音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细微的波澜。“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虞震惊地抬起头,看向霍清,眼神中的戒备被惊疑取代。
霍清的目光迎上她的惊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我父亲,是黑傩族人。他年轻的时候,不甘心一辈子留在山里,就跑出去打工。在外面,认识了我母亲。”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温柔。
“他们相爱了。但我父亲在寨子里,从小就被定了亲。为了我母亲,他跟家里彻底决裂,放弃了族里的一切,和我母亲私奔了。”霍清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们在外面漂泊,生下了我。日子过得很苦,但......我母亲说,她不后悔。”
谢虞听着,心中的震惊和好奇压过了最初的戒备。她看着照片上那个与自己神似的女人,又看看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的霍清,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
“后来呢?”谢虞忍不住轻声问,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中仍带着审视。
“后来.....”霍清的目光从照片移开,望向寨子深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母亲病了。很重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也没能留住她。”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谢虞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僵硬。
“母亲走后,父亲......变了。”霍清继续说道,“他忘不了寨子,忘不了他的根。虽然当初决裂了,但血缘这东西,割不断。他带着我,回到了离寨子最近的县城落脚。后来.....他试探着,带我回寨子认祖归宗。”霍清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讽刺意味的弧度,“很意外,是吧?我祖父母.....年纪大了,大概也想开了。看着我这个流着一半黑傩血脉的孙女,最终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所以,我学了黑傩语,逢年过节,或者有空的时候,会代父亲回来看看他们。”她顿了顿,补充道,“做向导,也是顺带,我熟悉山路,也能赚点钱。”
故事讲完了。竹楼内一片寂静。谢虞看着霍清,看着她那张在晨光中带着一丝怅然的脸,心中的戒备退去不少。一个为了爱情与家族决裂的父亲,一个早逝的、与自己神似的母亲,一个被祖辈勉强接纳的混血儿.....这个故事,充满了人性的挣扎与无奈,极大地消解了霍清身上那种神秘感和与黑傩族过于紧密的联系。她似乎.....只是一个有着复杂身世、与寨子若即若离的普通人?
就在这时,霍清的目光再次精准地锁定了谢虞眼中那残存的一丝疑虑和不安,她仿佛能看透谢虞的心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霍清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坦诚,“你是不是在想,我既然有黑傩血统,又常来寨子,是不是也认同他们那些.....古老的习俗?”她微微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属于现代人的、带着疏离和排斥的表情。
“我是在外面长大的,读过书,在城市里生活。”霍清的语气严肃,“寨子里的一些东西,比如那些图腾,那些传说,作为文化研究或许有点意思。但有些东西.....”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远处祭坛的方向,眼神带上一丝冷意,“太过时了,甚至.....有些愚昧。我怎么可能认同?”她看向谢虞,眼神坦荡,“我祖父母是捏着鼻子认下我的,我和他们没多少感情,我只是尽孙辈的义务回来看看老人,顺便做做向导赚点钱。寨子里的那些祭祀、仪式,我向来不参与,也懒得了解。”
这番剖白,几乎瓦解了谢虞心中最后的防线。霍清的形象瞬间从一个神秘莫测、可能与黑傩族同流合污的危险人物,变成了一个身世坎坷、夹在两个世界之间、内心清醒甚至带着对黑傩族的排斥和反对的“自己人”。
谢虞心里微微泛起一丝对霍清的怜惜,可是她又隐隐觉得霍清的故事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看霍清的年纪,她应该出生在00年左右,00年.....私奔.....生子.....落户.....读书.....她迟钝地思索着。而且,一个被家族驱逐又勉强认回的混血儿,在寨子里真的能如此自由地做向导,还表现得如此.....疏离?这些念头在她疲惫而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并未形成清晰的质疑。
就在这时,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灰味,似乎变得清晰可闻了。它丝丝缕缕地钻入谢虞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气息。谢虞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揉捏着,那些尖锐的恐惧、沉重的疑虑、对霍清故事最后一丝逻辑上的疑问......都在这气息的包裹下,迅速地消融、瓦解。她的思维开始变得缓慢而迟滞,仿佛蒙上了一层温暖的薄纱。
霍清看着谢虞眼中那彻底放松下来的、甚至带着点懵懂依赖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向前一步,两人距离更近。
“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精神太紧张了。”霍清的声音放得轻柔,“山里空气好,要不要一起去田埂上走走?散散心,透透气?总闷在屋里,更容易胡思乱想。”她的邀请自然得如同朋友间的关心。
在疲惫、精神压力以及那若有若无的香灰气息共同作用下,谢虞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想要摆脱这压抑竹屋的冲动。霍清的故事和表态也让她觉得对方是可信的。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放松后的绵软:“好.....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楼。清晨的山寨,雾气尚未散尽,远处的梯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那股香灰味,伴随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让谢虞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她跟在霍清身边,脚步有些轻飘,大脑放空,那些噩梦和恐惧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们沿着狭窄的田埂慢慢走着。霍清偶尔会指着田里某种奇特的作物,用平静的语气简单介绍两句。谢虞听着,思维却像蒙上了水汽的玻璃,那些信息只是模糊地在她耳中滑过,并未留下清晰的痕迹。她只是觉得,和霍清这样走着,暂时逃离了压抑的竹楼,感觉轻松了一些。
走了一段,霍清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田埂边停下。“歇会儿吧。”她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