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星河下
竹屋里,谢虞的手机屏幕亮着,播放着提前下载好的、节奏平缓的纯音乐,音符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却丝毫无法安抚她内心的焦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屏幕,心思却全在腰间那个小小的帆布包上。里面装着的东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
她想去检查拍摄结果,但又不敢看,不敢碰。霍清就在隔壁,还有那来自山灵的“注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点开、关闭音乐播放器的动作。
“叩叩叩叩”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略显随意的节奏。谢虞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关掉音乐,深吸一口气,压下焦躁,起身拉开了门。
霍清站在门外。她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平日里锐利的双眼此刻蒙着一层朦胧的醉意,脸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还没睡?”霍清的声音带着酒后特有的沙哑和一丝慵懒,目光落在谢虞脸上,似乎比平时更专注,也更.....飘忽。
“嗯…有点睡不着。”谢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侧身让她进来。
霍清却没动,她微微仰头,望向被竹楼屋檐切割出的、一小片深邃的夜空,那里,几颗异常明亮的星子顽强地穿透了寨子上空常年的薄雾,闪烁着清冷的光。
“外面....星星很亮。”霍清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邀请,“比城里亮多了。要不要.....去看看?”
谢虞怔住了。看星星?在这个时刻?和霍清?这个提议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惊讶感。她看着霍清带着醉意的侧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似乎盛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好。”谢虞听见自己回答。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这或许是一个观察霍清、甚至....试探山灵“注视”极限的机会?她抓起一件薄外套披上,跟着霍清走出了竹屋。
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吹散了部分酒气,也吹得谢虞一个激灵。霍清步履有些不稳地走向寨子边缘一处相对开阔的草地。她率先躺了下去,身下是带着夜露微凉的草叶。
“躺下。”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语气带着属于醉鬼的任性。
谢虞依言躺下,身体有些僵硬。头顶,浩瀚的星河如同被打翻的钻石匣子,璀璨得令人窒息,密密麻麻的星子闪烁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与下方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遥远得令人绝望。
谢虞的心思完全不在星河上。腰间的帆布包像一块冰,紧紧贴着她的皮肤。霍清就在身边,近得能闻到她呼吸间残留的酒味。她在想那个风之子,想偷拍的视频,想哥哥的白骨,想这具变异的躯壳.....纷乱的思绪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神经。
“小时候....”霍清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渺,目光似乎穿透了亿万光年的星河,落回了某个遥远的、布满灰尘的角落。“我爸....为了生计,去开那种长途大货车。一跑就是好几天,甚至十几天....家里,就剩下我和妈妈。”
谢虞的呼吸微微一滞,侧过头,看向霍清。月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颜,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此刻望着星空,却仿佛盛满了破碎的光。
“有一次.....我病得很厉害。高烧,头疼得像要裂开.....吃了药也没用。”霍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属于孩童的无助。“又难受......又想爸爸.....就躺在床上......又哭又闹.....”
“妈妈....她也没办法。药吃了没用,爸爸的电话也打不通....”霍清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无助的夜晚。“后来....她就把我抱起来,抱到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阳台上....”
谢虞静静地听着,心里泛起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她想象着那个画面:狭窄的、被城市高楼切割的阳台,浑浊的空气,惨淡的星光,一个焦灼的母亲抱着病痛哭闹的孩子.....
“那时候.....城市的污染很重,星星....其实看不太清,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纱....远不如现在这里看到的亮,这么多....”霍清飘忽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思念,“可是....妈妈就在我身边.....她抱着我,很紧...很暖....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跟我说着话,指着那些模模糊糊的光点.....很奇怪....明明头还是那么疼.....但靠在妈妈怀里,听着她的声音.....好像.....真的就没那么难熬了.....”
谢虞从未想过,冷酷如霍清,内心也封存着这样一段柔软而疼痛的记忆。那个在归墟之喉前冷漠宣判死亡、在石牢里居高临下撕开她衣襟的清使,此刻躺在星空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讲述着对母亲怀抱的眷恋。一丝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堵在她的喉咙口。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她们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和永恒的诅咒,任何温情都像玻璃上的霜花,一碰即碎。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在低鸣。
忽然,霍清转过头,那双带着醉意和深重疲惫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谢虞。月光下,她的眼神异常复杂,像破碎的琉璃,映着星辉,也映着谢虞苍白的面容。
“谢虞.....”霍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是醉后的呓语,“我....能枕在你腿上吗?”
谢虞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枕在.....她的腿上?像那个生病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
错愕、抗拒、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瞬间涌上心头。她看着霍清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卑微的渴求,看着那张一贯表情都是冰冷的,此刻却写满脆弱的脸庞....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星光无声地流淌。
“.....好。”谢虞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她撑着草地,有些僵硬地坐起身。
霍清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得到了某种巨大的慰藉。她动作带着醉后的迟缓,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然后,将头轻轻地、试探地枕在了谢虞并拢的腿上。
接触的瞬间,谢虞的身体绷得更紧了。霍清的头发带着夜露的微凉,散落在她的裤子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头部的重量,以及那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共生体的、微弱的体温。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席卷了她——猎人与猎物,看守与囚徒,加害者与受害者.....此刻的身份界限变得如此模糊而扭曲。她成了那个被依赖、被寻求安慰的对象,而冷酷的清使却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这份反转带来的强烈不自在感让她浑身僵硬,为了缓解这份僵硬,也为了打破这诡异的沉默,谢虞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问道:
“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酒?”
枕在她腿上的霍清没有回答。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似乎变得平稳了一些,像是睡着了。但谢虞知道她没有。
几秒钟后,霍清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醉意朦胧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深深地凝视着谢虞的脸。她的目光如此专注,如此贪婪,仿佛要将谢虞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穿透了谢虞,像是在凝视着一张早已褪色的旧照片,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
谢虞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一种被当作替代品的莫名的感觉隐隐升起。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为了推开,而是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本能的安抚冲动,指尖轻轻抚上了霍清的额头。
指尖下的皮肤光滑,带着微凉,却又能隐约感觉到皮肤下那缓慢脉动的灰白纹路。谢虞的动作有些生涩,却很轻柔,顺着霍清的额角,缓缓抚过她的太阳穴,再到那线条清晰、此刻却显得异常脆弱的脸颊.....
霍清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似乎微微颤栗了一下,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眼睛缓缓闭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
谢虞的另一只手,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抬起,迟疑地、带着试探性地,轻轻环住了霍清的肩膀。这是一个带着保护意味的姿势,荒诞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们之间本该只有恨。
就在谢虞的指尖触碰到霍清肩胛骨,感受到衣料下她微弱的体温时——
霍清闭着眼,嘴唇却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限孺慕的低喃:
“妈妈....”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却像一道惊雷在谢虞的脑海中炸响!
谢虞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僵!抚摸霍清脸颊的手指瞬间停滞,环住她肩膀的手臂也凝固在半空。
妈妈......
霍清把她......当成了她的母亲?
那个在狭窄阳台上,抱着病痛的她看星星的母亲?那个给予她唯一温暖和慰藉的母亲?
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楚、被当作替身的莫名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洞悉了对方灵魂黑洞的悲悯.....种种激烈的情感在谢虞心头蔓延。她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闭着眼、仿佛沉入美梦的霍清,那张平日里冰冷锐利的脸庞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备,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脆弱和依恋。
星光无声地洒落,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清冷而诡异的光晕里。谢虞僵硬地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她能感觉到霍清平稳的呼吸拂过她的腿,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递来的微弱暖意,也能感觉到自己腰间帆布包里那块微型摄像机冰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