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方初冬的寒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车厢,在他的脚趾缝里兜了一圈后,奇怪的味道又会被冷风带出车厢,换做别人早就发飙,得亏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他的各种作妖。光脚穿鞋,一言不合就亮脚丫是他数不清陋习中的一个。对于这个陋习,上学的时候他从没给出过合理解释,后来应该是看了前些年热播的《大明王朝》的缘故,把剧里李时珍给海瑞老母看病的桥段安插到自己身上:祖上三代贫农,赤脚下地干活形成的体内湿热所致。
我没看过《本草纲目》,也不知道李时珍是不是真有这个理论,反正是自打有了这个由头,每次我对他光脚提意见反而会激起他无限的自豪,让我不得不怀疑是阶级成分至上的余毒给他带来虚假的荣誉感,毕竟我和他成长的年代隔着越红越专的日子并不遥远。
时值初冬,车外草木枯黄,仅是看着北方的寒风折磨枯枝的画面都会让人从心底打哆嗦。记不清那天是雾霾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并非晴天,明明都已经十点多了,昏白的太阳冷冷的挂在头顶,冷漠地看着这辆载着哥们去偷情的小车在高速上迎风飞驰,让一切都显得有些暗淡。从他告诉我他和梁菁死灰复燃那天起,我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所以此刻兴致并不高,万一让邹荁知道我带着吴越甲去见老相好,这里外里的人也就没法做了。
我知道他根本就没睡着,不耐烦地催他赶紧关上车窗,可他却像吝啬鬼一样深深吸了一口,再把脸贴在车窗前,任由二道烟被迎面而来的寒冷气流瞬间吹散。之后,他一边用《突破乌江》里那个国军的腔调哼着“我吸足一口白面儿,快活似神仙儿~”,一边用娴熟的手法把燃烧半截的烟头弹出去,然后伸了一个洋溢着幸福的懒腰,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梁菁讨厌烟味”。
即使是一块长大的发小,也难免被他当时的表情恶心地脊梁一阵发麻。
我冲着空旷的前方狂按喇叭,“去你x的,老子放着所里的活不干,公车私用来陪你当灯泡,关键你忒么地还是出轨,你不怕被邹荁知道我还怕呢。真不知道是你在作死还是我在作死。”
仿佛没听见我的抱怨,他坐直身子在车内像缉毒犬一样四处嗅了一圈,待确定车内没有明显的气味后才摇上车窗,并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冷不丁地抛出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出来。
“我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
没等我给出明确的反应,他便打了一个充满卤煮下水味儿的饱嗝,自顾自地说:“记得上高中那会,我当时问李光球什么叫生产力高度发达吗?”
“你问李光球的事我哪知道。”这么多年,我早已被他的脑跳跃带偏,虽然没有正面答复,但很自然地就被他成功带偏了自己的思路。
见我对这个话题依旧没多大兴趣,他便用大舌头拖着生硬的京腔抗议:“别介啊,当时咱哥俩儿同桌啊。共产主义的特征就是生产力高度发达,啥叫高度发达?比方说咱俩都爱吃卤煮吧…….”
“那是你,我可没你那么重口,神经病似的专挑下水。”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对北京的吃喝不太感冒,这两年就没有一顿饭能吃出家乡的舒坦劲来。可他不一样,刚到北京那会就经常拉着我满城打听奇怪的食物,虽然也因为那会儿确实穷,北京的挑费大又得寄钱回去家用,用老家话叫“穷到尿骚”。我还算好,家里还算过得不错,但当时他女儿出生没多久,老丈人家又比较挑剔,日子过得并不算舒坦,卤煮这东西对他来说就是解馋的佳肴。
他也不管我是否想搭理他,手舞足蹈一个人在那比划:“你不喜欢卤煮又能怎样呢。那就比方说咱俩都爱吃的羊蝎子吧,也就是说我早上睁眼搁床头那按钮轻轻那么一碰,“嘚儿”一声,全北京城要吃的卤煮,哦不对,是羊蝎子就全做好了。然后呢,这按电钮的工作就不再是生活所需,而是首都人民抢破头的荣誉。如果“嘚儿”一声后,全中国的羊蝎子都做好了,那这按电钮出卤煮的工作就是全国人民抢破头的荣誉,也许还有便宜坊涮羊肉和烤鸭的按钮。东来顺就算了”,东来顺三个字从他肥大的舌头滑出来的时候,我很清楚地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性价比太低,味道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梁菁好像没尝过,该带她去尝尝。”
他口中的李光球是我俩高中时的政治老师,典型的左派思想右派作风,政治课被他教的无比有趣,自己私生活却又混乱不堪,和本校外校好几个女老师有染。吴越甲曾为他辩解过,说这是个人自由主义的小瑕疵,不影响大方向上的正确。
好在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吴越甲跳跃性的思维方式,勉强能跟上他的节奏,顺着他打趣道:“按你这么说,到时候医学肯定也高度发达,要不要老子按个电钮给你克隆出十个八个梁菁,跟个充气娃娃一样,去哪儿都摆着一个,也犯不着这么多年你天天在老子耳边念叨。”
我的话似乎给他出了一个哲学上的难题,车里的气氛突然间就冷了下来。只见他寻思了半天,邹巴巴的烟盒从兜里掏出来又放回去,一个破打火机被他拿在手里摩挲了半天,眼看着就要把印在上面的比基尼美女摸成裸体,过了好半天才用确切的口吻回答我:“不是原装的,味道不对。”
我敢保证,他回答我的时候态度极其认真诚恳,比当初在课堂上问李光球共产主义时还要认真,答案虽然听着挺二,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一定是他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思考一圈后才给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