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尽秋桐
梦尽秋桐
沈貍双再睁开眼时，已身处一片光怪陆离的幻白之境中。
那件由柳仙残留心核提取出来的禁物【大梦三千】为他编织了一场无比漫长的美梦。
梦里没有穿越者，也没有什么谋杀者系统。他不是提刑官，他的母亲也不用固守着所谓不落的传承与父亲分离。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大燕的太子，自小锦衣玉食幸福美满，一日微服南下时邂逅了南安的一位商户之女，自此情更深重无法自拔。仗着帝后宠爱强压着满朝的惊呼，以正妻而非侍妾的身份将出身平微的商女迎入宫中。
当时他跽跪长阶，面对燕昭帝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黝黑瞳眸昂扬擡首，甚至道此生只要那一女足矣，若父君不允这太子之位也趁早另谋高明。
燕昭帝没想到儿子居然会说出这么句荒唐的糊涂话，更震惊于他的勇气，这让他想到了在草场上与精灵一样的女子飞马比箭的日子，那时候的他也高昂着头，说是要去射下太阳。
于是他同意了赐婚。沈貍双自然是开心极得，心中隐约的不对都被他抛之脑后，但偶尔他会突然听到一声少女的冷笑，环顾四周却只有黑漆漆的宫室与烛火，那个声音像是从他心里发出来似的。
直到洞房花烛之夜时，望着眼前丽人如画的眉目，沈貍双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殿下真会说笑，妾身自然是您心爱的夏秋桐啊。”眼前的佳人巧笑明媚，但沈貍双却觉得心头一下冷了，少女淡漠却凌厉飒爽的身姿跃入脑海，一瞬间灯红揉碎暖纱尽褪，蓦然梦醒。
脚下便已是这游离的雾色。
这漫无边际的白茫与云端之上如出一辙，但云端之上只有一片纯白，而这幻惑之海却如走马行灯一般淌洋着无数流光溢彩的画面。这些画面聚集成一个又一个的云团，每一个云团似乎都是一个世界，里面上演着全然迥异的梦境。
沈貍双不敢靠近这些漂浮不定的云团，因为即便隔着白雾，他也能感觉到它们散发着强烈的摄人心魄的气息，好像只要靠近就会让人心神失守，坠入惘然。
他在白色中匆匆行走，试图找寻夏秋桐的身影，越走心却越有些凉，隐隐担心夏秋桐是不是也被哪一团世界吸去，沦陷其中。
沈貍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幻惑之海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他无法确定过去了多久也无法确定方向。但是身上那层由大梦三千生成的透明护罩却被这无处不在的意识罡风消磨得很薄了，这说明他已经在这里逗留了接近30天，若不再快些找到夏秋桐恐怕他自己都出不去了。
你在哪里……
沈貍双心里隐隐有一点玄乎其玄的感应，他感受到夏秋桐应该就存在于某个方向，所以他就往这个方向拼命地走。但却始终没有见到她。
沈貍双叹了口气，觉得浑身像拖了铁锭一样沉，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灵魂也会感到疲惫。
但突然他听到了狂风呼啸的声音，这在幻惑之海里倒是并不罕见，时不时就会有梦团兀自破碎，锋利的画面像流水一般析出，它们切开白雾带来空间的震荡，也就是所谓的意识的罡风。
但与以往的那些罡风不同，这一次的风更加狂大，响动比起风啸更像是潮涌，很快沈貍双就见到了它的身影。狂风顷刻间就从无比遥远之处的一粒小点席卷而来，变得铺天盖地。
沈貍双没有直面过这么骇人的罡风，所有的画面都是素描般的黑白，像是在白雾之上扬起一块就要倾倒的巨大雪花屏。沈貍双心下大惊，一时不知该如何躲避这么个庞然大物，意识几乎就要融进罡风时，却突然听到一声少女促急的轻咛。
“快，到这儿来。”
他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是一片飞速飘来的深红雾气，还不等沈貍双有何动作，那雾气就像海兽一般张开大口将他吞了进去。几乎同时狂暴的罡风沉沉碾过，震得这团红雾猎猎作响，雾丝狂颤。
沈貍双身上一疼，才发现自己摔在了一片雪白的瓷砖地上。这雾气里居然不似那些梦团般满是破碎的画面，而是像心灵的房间似得自成一个完整的空间。
这里居然是一座图书馆。
沈貍双茫然起身，一时无法丈量出这间图书馆有多大，这里地围广阔高度更是望不见尽头，他所站立的位置是图书馆的门口，往上则是云浪般的阶梯，然后是一层窗和一层漆白的书架交叠，像被剖空的蜂巢，又像是用书堆砌出来的巨茧。
沈貍双突然有点喘不过气。窗外是暴风雨的天气，图书馆里却只开了一盏灯，这些摆列得无比整齐的书有一大半都陷在了阴影里，像是被遗忘，让他莫名生出一丝悲意。
少女坐在二楼一张书架旁的靠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脸上带着副眼镜。她的位置正临对的窗外，狂风呼啸天色沉阴，很快大雨也落了下来，张牙舞爪地扑在玻璃上。
沈貍双看见少女的脸，表情立刻扭曲了起来，他欲言又止，剑眉狂跳。少女显然注意到了他毫不隐晦的目光，她放下书，眼镜后的双目划过一丝深意。
“秋……”沈貍双忍不住上前一步。因为那少女赫然就是夏秋桐！只是感觉变得很不一样了。如果说他印象里的夏秋桐是一只傲然的狮子，孤清的冷月，那么眼前的少女就更像一朵徐徐绽放的白兰，多了几分圆顿平和的婉约之气。
少女噙着笑容，似乎在等沈貍双开口。
“你不是夏秋桐。”沈貍双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呼之欲出的喜色迅速收敛，变成一片冰寒，“不对，你才是真正的夏秋桐。”
“居然转瞬之间就被你看出来了，大名鼎鼎的提刑官果然是名不虚传。”夏秋桐站起身，将手中的书插回到书架上，似乎对沈貍双的回答毫不意外，“那就来跟我聊聊吧，沈貍双先生。”
沈貍双心里一凝，对少女提到提刑官一词大感意外，他快步走上楼，却还是保持着丈许的距离：“你为何会知道我是谁？”
“因为我就是来找你的。”夏秋桐的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还好，不算太迟，若是再晚上一会你恐怕就会因为柳仙之力的不足而被罡风吞噬，幻惑之海对于像你这样残缺的灵魂来说是致命的。”
沈貍双神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盯着夏秋桐，不明白一个已故之人为何会知道到这么多。而且根据他的调查，原本的夏秋桐也并不似少女这般性格。
难不成……他的目光落到少女身后的书架上。
“这些是她的记忆库，里面有她全部的记忆，包括了她全部的知识，这让我改变了许多。”夏秋桐似乎猜到了沈貍双所想，轻声道，“我那晚被杀害后灵魂无意中掉落进这里，我一开始很绝望，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从这间图书馆出去，后面我哭累了，就开始试着去阅读这些书，就在刚才，我读完了最后一本。”
沈貍双觉得不可思议，单就他肉眼可及的范围里藏书就不下千万，而他站到二楼后才发现每一层之后还有深延的空间，里面也同样列满了书架。一个人怎么可能看得完！
夏秋桐看出了他的疑问，但没有直接解释，而是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书来。这本书封皮匀红却干皱斑驳，甚至有些脱皮了，露出了泛黄的书封内衬，明显比其他书要旧上不少。
她示意沈貍双用手触碰它：“愿意了解一下她的故事吗？”
“阿尔法的故事。”
从试管里凝结的种子，再到被安装芯片写入程序的女孩，再是被沉入营养舱链接万物的少女。
最后是残酷无情，断罪众生的君王。
在触碰那本书的一瞬间，沈貍双似乎与这间庞大的图书馆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他的脑海里闪过了阿尔法的一生。这让沈貍双心中骇然不止，大惊失色。
“她……”沈貍双想说些什么，却差点咬到了舌尖。他先前虽然总是打趣，觉得夏秋桐完美强悍的不似个人类，但他从未想过夏秋桐原来一直以来受到的都是这般非人的培养，被活生生改造成了一个杀戮机器。
“她在哪里！”沈貍双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夏秋桐却直接没有回答，反而问：“沈先生觉得，人死后会去往何方？”
沈貍双的面色一窒，顺着夏秋桐的目光望向窗外，罡风已然猎猎刮过，窗外又是一片洁白雪雾，徜徉着鲸群一般流光溢彩的梦团。
“不要误会，人死后的灵魂自然还是会步入六道轮回，只有极少数会暂时停留在这片空间。”夏秋桐笑，“沈先生对幻惑之海了解多少？”
“幻惑之海，意识所归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