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兰莛作弦 - 比格咬键盘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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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西城门上原本悬着新政府煌煌赫赫的旗帜,这一天再放眼望过去,已经悄无声息降了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在苍白的天空下无奈地指向天空。

而街上也出现了更多的异样装束的外国兵,偶尔偷偷望过去,黑漆漆的枪口安静而凶险地舔着你的眼睛。民用通讯已经被全部切断,而一切书馆学校也都被勒令停禁。走过城门口的哨卡,还需要向外国士兵鞠躬行礼。

面前的一切都让杜若觉得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慌。生活中他所熟识的一切,现在都已经停滞,将他自己也抛进了一个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境地中。

他的师哥说,京城与津城附近现在已经全面陷落,敌人沿着铁路向下进攻侵略,如若泉城失守,沪城一带的长江天险也并非不可攻破,半壁江山一旦归敌寇所有——杜若伸手捂住他的嘴。

“师哥,我不想听这个。”他神色惨然地央求,“流云姐没有回信来吗?三天歇演已经过了,咱们明天怎么办呢?”

聚芳戏园差人来送信说,庆昌班在聚芳还存着两箱戏服,王玉青随口差遣了柳方洲和杜若,让他们下午连同项师兄一起取回来。

于是他们得以见识到了这凄凉街景。

而杜若的问题,柳方洲在接下差事的时候,也问过王玉青。

柳方洲又回忆起上午时的那一幕。

他走进正厅,几位师父都在,满厅里低沉地压着愁云。

王玉青的意思是,趁现在南方还相对安全,全班向西南转移,比留在京城稳妥一些。然而全班人数众多、盔箱繁重,加之张端李玉等人长居于此,家人家产一时间也难以轻易割舍。

“还转移什么啦!”孔颂今那时也坐在书房里一同议事,说话间颇为丧气,“往哪里走都脱不了这最后一条路……真要缺银少两,还不如就地把这些行当卖了得啦,我看那些外国人对这京戏玩意也上心的很……”

“孔颂今!”

洪珠与张端的怒喝一同炸雷一样响了起来。洪珠甚至猛地站起来要向前扇他的耳光,被柳方洲堪堪拦住。

“平日里尊称你一声管事,你管庆昌班的事就是这样管?”洪珠指着孔颂今的鼻子问,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你还有没有点骨气?”

“哈,我是比不得你们清高!”孔颂今冷笑,“你们自己看得珍贵,这点翠包银倒也值不了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都还能商量,要与外国人作生意,我绝不答应。”李玉也这样说。

“各位军官大人所点的戏码可不比平日里薄。”孔颂今还在嘟囔,“给谁做戏不是做……”

“好了,自己人就不要先闹成这样了。”王玉青无奈地制止,“非要这么讲,这‘庆昌’二字也得在今日改一改。”

庆昌班的“庆昌”,原是“庆盛世,昌文艺”的意思,现在“盛世”不在,这“庆”字也不知该落在哪里。

这层意思还是几位师父不欢而散之后,柳方洲出来寻着杜若,听杜若解释才知道的。

“师父自己也为难。”柳方洲只能说,“这时节谁都为难——还好咱们还有师父能倚仗。”

杜若默默无语,也只是轻轻点头。

项正典在隔壁院落里闷头练嗓,他心里有气,唱出来格外悲凉激越。

“项师兄,在练什么?”杜若打了个招呼问,“刚才师父他们说事情,你怎么不过去。”

“别姬。”项正典说。

《千金记》里的《别姬》折子,前几年改编成京戏之后,传唱颇广。其中的西楚霸王一角,有的戏班以武生来演,有其他一些则以花脸来演,都以演员能力为准。

而项正典本人唱做都好,幼年有武打功底,后来也兼工花脸。庆昌班的这出戏在王玉青之后,也自然落在他头上。

项正典没有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然而柳方洲与杜若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明白。

看他们的大师兄这样生着闷气,两个人谁也不敢再把孔颂今刚才引起的争端讲给他听,也说不出口什么宽慰的话。

杜若点头表示知悉,转身又看到这间偏院里,夏天时被雷雨劈落的杏树。枝桠断口现在已经黑漆漆一片,看过去十分晦暗难看。因为半边树干都已经被劈折烧焦,整棵树也没了活意,叶片零落萎顿。

而夏末的时候,杏子也没有结多少,只有几颗小而白的果实挂在树梢上,连鸟雀都不来啃食。

年初的时候,“庆大班”连同道琴几个人,在杏树下谈天说笑,那时还是满树轻云落霞一般的杏花,而他们那时对未来也是憧憬无比——谁能想到今日忧愁惨淡的光景呢?

“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项正典叉着腰,仔细回忆着戏词,咳了一声,摆起架势念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接下来就是鼎鼎有名的《垓下歌》。不过项正典这一日唱着解闷,唱了一句竟然有些走板。

“现在京腔的唱得多,真是忘了。”他又是气闷地停下,抓了抓头发说。

“项师兄,我帮你打着‘急三枪’拍子。”柳方洲说。

“不用啦。”项正典对他笑一笑,摇了摇头说,“你俩听着吧!”

耳边又听见项正典唱道:

“仰天大哭长吁气,

回望山河黑雾迷。

百战徒劳霸业空,

万千辛苦不成功。”

后来杜若总是回忆起那一幕,他们平时总是开一些名讳上的玩笑,如果自己那时足够小心、足够畏怯,也许就会想到。

而柳方洲想到的却是,项正典独站在杏树之下,无人对戏,只是把那把宝剑在臂弯里虚虚一抹,站成了一个格外怪异而凄凉的姿势。

聚芳戏园在三天歇业期过后,竟然又装点一新,重新营业起来。

三个人在大门口停住脚步,奇怪皱眉。

不过,那花花彩彩的霓虹灯牌,这时已经换下了汉文——改做了驻城敌军所用的文字。而精致的广告海报栏上,也挂上了白花花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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