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明明是夜半时分,凉风舒爽地飞过身畔,而月色清凉如水,照着院墙边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可是杜若只觉得浑身有火在烧。
自己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腾空而起的欲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火焰舔舐着胸腔噼啪作响,使他自己也止不住地颤抖,像是要被烧碎烧裂了的瓷器。
“所以,你那时也没有推开我。”柳方洲扣住杜若的肩膀,急切地想要得到回复,“杜若,你的心,可以告诉我吗?”
“我……”杜若垂下头,“师哥,我从来没想过推开你。”
柳方洲这才觉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躯壳,轻轻松了口气。
他的心意也许与自己一样。这个想法让柳方洲更加急切,想要从杜若那里得到更多,不只是简单的否认。
于是柳方洲还想要说什么,身后凌空一道亮光,是一辆轿车开了过去。
两人这时候如梦方醒,想起来此时还站在胡同边,羞得不敢抬头再看彼此,都觉得别扭又不知道再如何说起,只能一同快步回到了庆昌班院子里。
院子里此时也还热闹着,年龄小一些的生徒们下了晚训在玩闹,更加不是说话的好去处。
柳方洲心里暗暗气堵,想着过几日要早些时候搬出去单住,免去许多人多眼杂的麻烦。
道琴也在院子里玩耍,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在屋檐底下,敲得地砖啪啪直响。
“道琴做什么呢?”杜若问。
庆昌班院子里也没什么光亮,只有靠近大厅的地方点了一盏煤气灯,杜若的脸又一次沉在了黑暗里,使得柳方洲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项师兄今下午帮我做了个粘竿,我逮季鸟儿呢。”道琴回头兴奋地回答,“杜师兄你看那边靠墙挂着的竹编笼子,我一晚上可抓了不少。”
“捉虫子要到树底下去找,你怎么站在屋边?”柳方洲问。
“刚才时喜不小心放出来一只。”道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粘竿挑了挑,“飞到窗户上面了——看。”
他说着把脏兮兮的手伸到杜若身边,再拿开的时候手底下多了只乌黑油亮的蝉,张着被黏住的翅膀停在了杜若的小臂上。
杜若属实没有想到这一招,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往后撤了一步,又撞进了柳方洲怀里。
“不过抓这么多,现在也吃不得了。”道琴恶作剧得逞笑得开心,又咂了咂嘴说,“立秋之后的季鸟儿都瘦得很,硬得咬不动。”
“这蝉也响不了几天的动静。”柳方洲顺势搂住杜若的肩膀,仍然和道琴闲聊着,“虽然说是寒蝉凄切,也只活夏天那几个时节,真到了秋天只剩了残响。”
“我阿玛从前教我们斗虫,往鸣虫翅膀上滴一点桐油,叫得更响。”道琴伸手把停在杜若胳膊上的蝉虫抓走,“我觉得拴根线让它飞起来更有意思,扑棱棱的,像——像直升飞机似的。”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柳方洲头一回从道琴嘴里听着西洋词,莫名觉得好笑。
“这几日街上都说呢,北边边境上来了许多带着炸弹的直升飞机,轰隆隆铺天盖地的黑烟,能把田垄院子都炸平。”
后来柳方洲再回忆起那个惶惶然的秋夜,总觉得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在此刻有所发端和征兆。
当年少无知的幼子稚童都能当做稀奇的事一般,随口讲起国土沦落的事,或许此地政界已经麻木无为到了极点。
只是他那时沉湎于杜若贴近他时滚烫的脸颊和眼睛。
杜若安静沉默着却心声沸腾,被道琴奇怪地询问起异样的神色时,也只是躲在了柳方洲的肩膀后面。
第二天一早,道琴的知了笼子就惹出来了麻烦。
晚上还和柳方洲说着寒蝉不鸣的事,然而清晨时一整个笼子里的蝉齐声作响,本来蝉鸣就尖锐聒噪震得人头疼,密密麻麻七八只集在一起更是刺耳。开训的小锣嗡的一敲,墙根传来嗡嗡嗡更多的响声,连绵不绝。
本来列队准备练嗓的生徒们登时笑成一团,清早起来好不容易整顿好的精神,也稀里哗啦散了。
来监督徒弟们晨训的张端火冒三丈,捏着鼻子把藏在队伍末尾打瞌睡的道琴揪了起来,让他对着墙吊嗓子,一定要把蝉声盖过去才算亮。又被抓到了犯困打盹,早饭也被免了。
“道琴,你昨晚还说秋蝉吃不得呢,这不也让你吃着了。”柳方洲站在院墙边压腿,把长腿搭在窗台上俯身下去,一边轻松地对道琴说。
“——什么?”道琴偷眼觑着张端走远了,才敢转头问柳方洲。
“我说,让你吃着苦头了。”柳方洲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这可吃饱了罢?”
“就知道柳师兄没什么好话。”道琴苦着脸转回去,继续对着墙咪咪啊啊地吊嗓子。
“什么没好话,听我说。”柳方洲招了招手。
道琴将信将疑地凑过去。
“前日夜戏回来买的枣花酥,还有半盒在我那东厢房窗户边,桌子上放着。”柳方洲对他说,“你的早饭不是成了西北风?快去拿了吃吧。”
“柳师兄你今早真奇怪。”道琴摸了摸肚子,还是信了他。
“快去吧。”柳方洲拍了拍道琴的脑袋瓜,又偷眼觑着旁边的杜若,自己回头继续练功了。
柳方洲这一早的表现属实异样。平日里他的玩笑话最多也是省下给杜若说,今天一早却格外话多,左顾右盼地停不下来。
这会儿功夫劈空把项正典练着的短枪夺在手里,那会儿功夫给时喜讲一讲《打棍出箱》这出戏是什么故事,又跑到旦角练功院子门口问李叶儿,知不知道《虹霓关》最早是谁编成的京戏。
“这倒是奇怪了,柳方洲你是吃了道琴逮的季鸟儿不成?”项正典狠狠搓了一把柳方洲的后脑勺,“一睁眼嘴就没停下,这么聒噪!”
“道琴自己都没那个口福,怎的轮得着我。”柳方洲把乱了的头发对着窗户理了理,装作无事发生似的转头就走,“项师兄,咱们再练一折《通天犀》去?”
杜若刚刚唱完一折戏,微微气喘着坐到石阶上歇息,看着柳方洲说笑着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愣。
扑的一声,月亮门边的花树掉下来一片枯叶,恰好落在杜若肩膀旁边,才让他突然回过神。
果然是秋意渐浓,草木都已经按照节律轮转,开始枯萎颓落。
秋色弥漫,只不过这里有个人还在春情荡漾——杜若他自己。
而柳方洲这一早为何如此活泛健谈,杜若心里也能猜出八九。毕竟昨晚那仓促的碰触,像湖面掷石一样使他心波荡漾,而许多的话仍然未曾说明,许多的心结也还未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