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远远有胡琴的声音。仍然是柳府三进院落里的古戏台,挂着颜色整齐的帘布。这座私家院落里的戏台虽然不大,也够柳方洲连翻几个跟头。
母亲抱着最小的弟弟站在连廊里,努嘴逗弄架上的鹦鹉。大哥站在台下忧心地张着胳膊,似乎在担心台上正兴冲冲表演着的兰之。
看唷。母亲又笑着指,你二哥是要演“金翅大鹏”呢!和这鹦鹉一般的神气。
远远的久违了的脸。柳方洲看着他们想要说什么,眼前的鹦鹉猛然挣扎起来,架上登时毛羽纷飞,血珠四溅。
“走!快走!”
被扭断喉咙的鹦鹉嘶声学语,尖喙随之被折断。
走,离开这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离开这再也见不到的人,不要像鹦鹉一样惨死在笼底!
“……师哥,师哥。”
熟悉的温度覆盖到他的脸颊上。是杜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柳方洲努力地睁开眼睛。
“……”
再睁开眼睛回到了南都胜日茶楼三楼的客房,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我在这里呢。”杜若又是轻轻说,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
窗户下面透出一点晨光,照着坐在床边的杜若瞳眸明亮。
“做了不好的梦。”柳方洲回握住杜若的手,开口时声音沙哑,“把你吵醒了?”
“没有吵。”杜若摇头,手指安慰似的摩挲着他的手掌,“醒来的时候听见你呼息声很急,眉头也皱着,睡得不安分。”
柳方洲深深呼了口气,抓着杜若的手坐了起来。
坐起来才发觉自己满背满胸膛都是汗,刘海水淋淋贴在了额头上。
杜若急忙摸了扇子给他扇风。芭蕉叶的扇子,扇风时带起他手腕上的红绳也一摇一晃。
“我梦到我娘了。”柳方洲伸手松了松汗湿了的领口,“还有方成哥,还有方宁……我最小的弟弟。”
天色转明,阴暗暗的斗室也逐渐明亮了起来。杜若的脸也在晨光里逐渐清晰起来。他穿着乳白色的贴身短衫,清楚明亮得仿佛缠了一身晨风。
将他从梦里唤醒的人,恰好也与沉重漆黑的梦境全然相反。
“梦里这些人,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世了。”柳方洲拿过杜若手里的扇子,清晰地说。
快走。泣血般的声音还萦绕在他的耳边,惊魂未定。
会是什么暗谶吗。柳方洲觉得自己现在没什么力气去思考太多事,无尽的疲倦与恍惚。
“……抱一下吗?”杜若张开胳膊,问。
柳方洲还没回答,颈窝里一热,杜若小心地抱住了他。
伏暑天气,两个人衣服都穿得很薄,贴近时无限近地感受得到对方身上令人心安的温度。杜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依恋似的把脸放在了师哥的肩膀上。
“我在这里呢。”松开怀抱时杜若这样说,“没事的。”
柳方洲真的心定了一些,理了理思绪,对杜若讲了自己昨晚的偶然发现。
“像流云姐所说的,父亲当年的事情如果另有隐情——不是我自夸,能够在他之后迅速接任如此重位的人,绝对不能毫无关联。”
“师哥打算怎么办?”杜若背对着他换衣服,脱下寝衣时露出了白面窝一样的脊背。
“我想今天白天的训练告个假,找几家报社附近转转,找找有关石家的报道。”柳方洲低下头套上衣服,“恰好我们当下在南都,能打听到的政事多一些。喔,还要去找马伯。”
“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找得更快。”杜若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绿的洋布短衫,站在柳方洲面前信心十足地捏住了拳头,“可不是为了逃训。”
“好。”柳方洲笑了笑回答,心情放松了一些。
想吃青苹果。他莫名其妙地想。
柳方洲和杜若一前一后下楼,着实被胜日茶楼下乌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的?”柳方洲皱眉问路过的茶房。
茶楼直到中午才会陆续有客人来,大早上就聚集了这么多人,实在是反常得很。
“听说都是各家报纸的人,来寻事扒料。”茶房摇头回答,“指名道姓要见庆昌班的坤旦,人家不肯,就聚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我看这戏是演不成啦。”
柳方洲带着杜若悄悄从偏门转了出去。
“他们在这苦等,真的能等到新闻故事吗?”走出一截路,杜若不解地问。
“等不到他们想看到的,但总能等到能写成瞎话闲话的。”柳方洲回答,“新闻里的人这一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有得可写。我猜洪珠师父今天拒绝时说的话,他们也能写出一篇报道来。”
“真是没意思。”杜若扁了扁嘴,“一个人的感情而已,竟然值得这样费尽心思地编排。”
“只是因为她是女子,而且身处梨园,自主未嫁。”柳方洲也摇头叹息,“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戏台下的女戏角儿也能真正自由。”
沿街有报童抱着今天的晨报吆喝叫卖,柳方洲拿出铜板买了一份。路边还有农夫扁担上挑着新鲜的荷叶,柳方洲也买了一支莲蓬,拿给了杜若。
杜若捏着莲蓬,破开莲房剥出新鲜的莲子来吃,手指的颜色比莲子还要雪白。
“师哥你也尝——好吃,一点也不苦。”杜若拿住一颗剥好的莲子递到柳方洲脸前。
柳方洲的眼睛还是没从报纸上移开,微微俯身张嘴咬走了杜若指尖上的莲子。
杜若缩回手,脸颊边泛起了一抹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