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柳方洲还没有反应过来,杜若先他一步打开了化妆室的门。
门口的人猛地扑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杜若的胳膊。
这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灰布衣衫上打着补丁,看起来颇是贫苦。
“二公子,你是二公子……?”他喘着气上下打量着杜若,声音又像哭又像笑,“不对,二公子不是这样的脸——”
“老伯,你先歇口气。”杜若稳稳扶住他,侧过身子让出身后的柳方洲,“你要找的二公子,是不是这位?”
窄小的斗室里一时安静。
“马伯。”柳方洲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他脸上的胭脂刚刚抹了一半,眼睛隐在黑浓的眼线之下,仍然没什么表情。
杜若悄悄挨到门口,想找个借口劝走孔颂今,却发现门口已经空落落没了人。
柳方洲对着门口的老人慢慢拜俯了下去,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起头的时候,一颗眼泪从眼睫上安静地迸落开来。眼泪融化了脸上的油彩,在底妆上留下了一道浑浊的痕迹。
几年的辛苦漂泊,也只有那一滴墨黑的眼泪。
“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被唤作马伯的老人踉跄两步,急忙扶住柳方洲,脸上已经是泪痕纵横,“二公子你长大了……我拉车送客送到茶楼,我看到挂画,我就想一定是你……”
“杜若。”见杜若想拉门出去,柳方洲抬头把他叫住。
“师哥。”杜若迟疑地停步,“我还是……”
“马伯,名字是马坚。是我家从前的车夫。”柳方洲稳住表情,垂眼对杜若说。他又转过身面对着马伯,“马伯,这是我师弟杜若。你把他当成咱们家里人就成。”
“好孩子,好孩子。”马伯也对着对杜若躬身行礼,“多谢你帮我引路。”
“您客气了。”杜若急忙帮他搬来一把椅子。
“我对不起老爷夫人,对不起老太太,我对不起你们……”马伯摸着椅子慢慢坐下,声音断断续续,“老爷下狱前,托我带好两个小公子,官兵追得太紧。我带着三公子和四公子一路逃到津城,雷雨大风刮得看不清路。四公子发着高烧,就在我怀里殁了。”
杜若轻轻拉住柳方洲的手。
“四公子咽气前,还一直在劝我,说马伯你别哭了,你带着我三哥赶紧走吧!”马伯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眼泪,“他说你们赶紧走吧,我大哥那么有本事,肯定还能找到你们……我带着三公子往南走,我……”
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到了南都,四下里还是贴着柳家的通缉信,连带着我的名字都在里面。我和三公子说,我去自首得啦,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仆,他们还能拿我怎样?就是你自己十岁的小孩,你自己怎么活哪……等新政府上台,我被从狱里赦出来,在南都继续做车夫的买卖,到处打听三公子的消息。
“三公子他有出息,在德国人的慈幼院里待了不到两年,被公家选去了留学。每回拉车接到留洋的学生,我都和他们打听,认不认识叫柳方平的学生……”
“马伯你莫再哭了。”柳方洲轻轻呼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马伯的胳膊,“这些年太难为你。再往后的事,都是我们自己的命数。”
饶是这么说,杜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不少。
“大少爷,大少爷还和你在一处吗?”马伯站起来问。
“……”换作了柳方洲垂下了头,抓紧了杜若的手指。
“方成大哥已经去了。”杜若于是替他回答说,“我师哥往那之后一直自己一个人,十四岁来了庆昌班。”
“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老天保佑,我竟然还能遇着二公子……”马伯又抬起手抹眼泪,“老天保佑,二公子能有个安稳去处!我就知道,柳家的人在哪里都有出息。我看到那样大的一幅广告,写着的有二公子的名字,我连客人的钱都不收了就往茶楼里跑……”
他握住柳方洲的手,泪眼朦胧地笑:“就是二公子!十年前就是这样的俊公子哥儿扮相,拿着马鞭站在柳家的老戏台上又唱又念,我抱着四公子敲鼓听,我说四公子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戏迷……”
“我也常常想念你们。”柳方洲回握住他的手,“我好久没唱戏给家里人听了。马伯,我这就去找我们戏班管事,给你拿一张戏票,你一定要听。”
暮色渐沉,茶楼亮起了开戏的彩灯。后台万千情况,这戏也一定要唱。
杜若化好妆,贴片子的时候才见柳方洲失魂落魄转了回来。
“已经把马伯安顿好了?”杜若悄声问。
“嗯。帮他在散座找了个位置。”柳方洲回答。
“我帮你再把眼妆补一补。”杜若小心地仰头看向柳方洲的脸。他最怕柳方洲难过。
“好。”柳方洲依言贴着杜若坐下。
“手冰凉。”杜若握了握他的手,“师哥你也别想太多。有一点儿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还平平安安的不是。”
柳方洲勉强抿唇笑了笑,低下脸让杜若为他补妆。
杜若拿了水粉,盖住柳方洲脸上被泪痕沾落的地方,重新蘸了墨笔,把眼睛的形状补齐。
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已经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接近、呼吸交错,肌肤的温度相碰的时候心底分明,这里有人与自己相依靠。
杜若安安静静回身,在化妆匣里放下墨笔,突然被柳方洲一把抱住。
“师哥?”他动作一滞,轻轻问。
柳方洲仍然不说话,把杜若在怀里抱得更紧,可能担心蹭花两人脸上的妆,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杜若的肩膀上。
也许是因为突然横生的枝节,让他需要一点凭借。杜若也伸手回抱,右手拍了拍他的背。
“第三道锣了。”不知过了多久,柳方洲才开口说,“大轴是我们的戏。”
然后松开了杜若,转开眼神轻咳了一下。
“我把戏服换上。”杜若点点头,“师哥你先去找师父候场吧,我后面才上。”
“等会在台上,我得比师父先抬头看你出场。”柳方洲拉开门前还歪过脑袋对他笑,“我亲手搭出来的一身貂蝉模样,我得第一个看看——看看我的师弟有美多才行。”
杜若戴着一头水钻装饰,笑起来时也带起来一阵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