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这已经是道琴第三次从书房门口经过了。
第一回他说进屋来找上周的报纸,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出去了。第二回他用油纸托着红糖糍粑站在门边,问他做什么他说糯米烫到了牙,站在这儿吹吹风。第三回他自己都想不出了什么好借口,干脆大摇大摆地说自己就是看看,甩着手走了过去。
而这也是柳方洲第三次把手从杜若的腰上放下来。
“道琴到底是怎么了?”他气闷地问。
杜若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笑着没有说话。
道琴如今十足地成长起来,待人接物都有了些大人气派。然而在自己家人面前,总归还是有小孩子脾气。
见杜若不说话,柳方洲又一次贴到了他身后,展开胳膊将他揽进了怀里。杜若原本站在高脚几旁边沏茶,这时轻轻向后靠了靠,回应着柳方洲的动作。
柳方洲一直都喜欢抱着贴着杜若,他师弟身上软绵绵的,好像存了什么样的坏心捏弄都不会生气。若儿比自己要矮上不少,柳方洲偶尔托住杜若的大腿,把他抱离地面,杜若便熟稔地抱住他的脖颈,惯用的香粉味道也盈了柳方洲满身。
柳方洲抱住杜若转了一圈,摇摇晃晃地转不稳,杜若仍然笑着抱紧了他,直要让柳方洲听见他的心是怎样扑通扑通地跳得紧,听见笑声如何快乐地震响。在戏台上杜若有着清越动人的好嗓子,在戏台下他的话要少得多,好在爱人总是会心解意。
“若儿,我又想起一句唱词来了。”柳方洲也挑起眉微笑。
“是什么?”杜若还是赖在他身上。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柳方洲又把杜若往上颠了颠,“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淫词艳曲。杜若的脸红也是恰如其分——软玉温香大抵不过如此,只是那什么露滴了什么花心,《西厢记》里写得含蓄又大胆,柳方洲的暗示倒也明白露骨。
“师哥你啊。”他低起脸在柳方洲肩头说着话,身上的香气还是会热乎乎地晕到柳方洲的脸颊上,“这还没到晚上的时候呢。”
“那晚上就是可以了?”柳方洲压住声音里的笑意,悄悄问。
“说正经的。”杜若的脚跟在柳方洲腿边敲了敲。
“什么?”柳方洲把他放回地面上,问。
“道琴呀。”杜若重新回过身,把烧得咝咝作响的茶壶从陶炉上端下来,“你想他那么惦记着,是为了什么事?”
柳方洲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要是再不明白,他待会又要在门口探头探脑了。”杜若说着扭开了茶叶罐,叮咚一阵脆响,把茶叶沏到了壶里。
“那可不行,坏的还是我的好事。”柳方洲被茶水的热气蒸得微微眯了眯眼,“为夫愚钝,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了吧。”
“昨天《抗金兵》演罢,流云姐的信就放在镜台边。”杜若说,“那封加急的电报,虽然因为江战断了通讯,你收到的时候也是放在了你的书桌上。是谁帮你拿过来的?——当然是道琴了。”
柳方洲只顾看着杜若的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料理着茶水,取下茶盏用清水荡了荡,头一遍茶叶要洗去灰尘,先泼在了旁边的水仙花里。水仙花在冬天开了一朵朵圆圆饱饱的白话,比起杜若的手来还是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
“他帮你拿了信,拿了报,自然也看见上面的字了。”杜若轻轻叹气,“也难怪他心神不宁。”
寄来电报的人是万分焦急的柳方平。他写:“弟在港城,不胜思念,如今港城平定,恳请前来相聚。”
而唐流云的信里则解释了前因后果。在一次与侨胞爱国会联系的时候,对面的年轻人见她无笔可用,随手递过来了一支镀金笔头的钢笔——笔身刻着一个竹字。与曾经柳方成的那一支如出一辙。唐流云一时惊骇,追问那个自称名为“柳似竹”的男子,柳方平对她万分戒备,无论如何都不愿讲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说钢笔是家中老仆在与他分别时留下的纪念。还反问唐流云自己身份与她何关,难道唐女士是我什么未曾谋面的亲戚么?
直到唐流云跑到街上,买空了书报亭里内陆的报纸,点着柳方洲的名字质问他是否知道这庆昌班班主如何来历,又拿出了柳方洲寄给她的信件,看着信里回忆时一篇篇写起的梅之大哥的名字,面前的柳方平才猛然坠下眼泪。
正如已经殁在了战火中的马伯所说,柳方平被选中公派留学,之后再也没回过京城或南都。他在那之后一直从事着译介工作,因此也在港城暂居。这些年来,他也企图寻找过自己的家人、当年的真相,然而他流落时年纪更小、如今离京城更远,所有的努力都一无所获。报纸上柳方洲的名字,他偶尔也会读到,然而柳方洲对自己的身世从未透露半点口风,报上的消息更是少之甚少,也想不到曾经的王府中人竟然真的走向了戏台。
听说柳方洲如今身在渝城,柳方平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动身前往,唐流云几番劝阻才将他拦住——她的确是柳方平从未谋面的亲戚——柳方平于是发来了那封电报。
“我想你也许同样思念家人,只是小杜若与庆昌班一众,同样与你情谊深重。如何抉择,还需你自己慎重考量。”唐流云最后这样写。
“……道琴,看了那封电报,就算不明白内情,也会担心着。”杜若端起茶盏,手指贴在杯子边缘试了试温度,端给了柳方洲,“担心你会离开这小小的戏班,去谋求别的出路。”
柳方洲接过那盏热茶。
柳方洲从家里带出来喝茶的习惯,作为学徒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总要从烟茶铺子买来最便宜的茶末来喝,回回泡出来的茶水泛着白花花的沫子。如今好过从前,虽然不像小时候在总督府那样豪奢,也不必再用粗瓷茶碗泡着寡淡的茶汤。
他没什么大过天的志向,只是想在这艰难的时日里牵挽起庆昌班的一方安定,在守住己心的时候,能够接过杜若斟好的茶盏。只是这样罢了。
唐流云猜想他会为难,可是那样的为难,只在他心里闪过了短短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庆昌班的事。”他对自己的爱人说。
“我知道。”杜若看着面前的茶盏,“师哥,我知道。”
“方平那边……我对不起他太多。”柳方洲的语气平静地不起波澜,“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割舍你们。”
做了这些时日的班主,柳方洲做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事。他知道王玉青是多么珍视、多么用心孤苦,他也知道李玉张端如何的灰心失望——可为何要那样决然与绝情?
无论如何,他有一日受所有人一声“柳班主”的尊敬,就全心全力地担当一日,也绝对不会让杜若流下洪珠那样失望至极的眼泪。
杜若,杜若。更不要说杜若。
杜若在那个夜晚流着泪说,他的命有一半在柳方洲这里,柳方洲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让他只身前往港城苟安,他的半条命、整颗心与深进骨血里的情爱,都不会安宁。
缘分从他告诉杜若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就将他与杜若、与庆昌班密切相连,千丝万缕无从断绝。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又不是什么坏事。
而他的弟弟那边——多谢唐流云的费心运作,让他们还有相认的时机。他自然也会想尽办法与柳方平联系。
柳方洲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了杜若。
他的师弟听罢这一席话,实在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我师哥一定是这样尽心尽责的人。”他说。
“你师哥是谁?”柳方洲说了这么一大席话,终于端起了茶杯,笑着问。
他的一句玩笑消散了书房里沉重的气氛,杜若也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