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方宝璎正挽了衣袖,拿一条白帕子,往那药汤里头浸下。
这厢听得沈蕙娘相问,她便扭过脸来,只笑道:“你这几日眼不离针、手不离线的,只在那绷子前头赶工,只怕眼也熬花了。我便教碧笙往回春堂去,开得副养眼方子来,与你热敷一敷,松快松快。”
一面将那帕子拧干了,握在手中,又俏声道:“你且躺好了,也教我与你受用一回。”
说着,拉着沈蕙娘往床上躺下,自家也在床沿坐下。
沈蕙娘便闭了眼,由她将那温热帕子覆在眼前,又隔了帕子,将眼周轻轻揉按。
一时暖意漫晕,分明熨帖至极,沈蕙娘却只觉心头发沉,暗自忖道:宝妹向来这般真心待我,如今婚约已尽,我万不可再这等拖泥带水,不明不白生受她好处。
思及此处,沈蕙娘忍捱心头涩意,只低声道:“宝妹,多劳你这等费心。今日……正是四月廿八日了。”
她只觉方宝璎手上动作一顿,一时心下愈紧,却犹是续道:“你我这桩事,眼下到了日子,总要有个分明说道。这般不明不白,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没得误了你——”
一语未了,沈蕙娘蓦地鼻头一酸,忙止了话头。略略平复一回,正待续言,却听方宝璎闷声道:“如今各处事繁,这太后寿礼尚未做得,外头又有皇商遴选候着经手,不耗上几个月时,只怕妥当不得。这等紧要关头,蕙姐怎的倒说起这等闲事来?且等……且等大事了过,再谈此事罢。”
沈蕙娘心下一松,却因着喉间涩意犹存,唯恐开口时节泄了机关,也不敢多言,只道:“好。”
方宝璎又道:“这帕子有些凉了,我取下来再浸一浸,你且莫要睁眼……这时睁了眼,药效便不好了。”
说着,果然取下那帕子去。
沈蕙娘依言紧闭着眼,但听得心跳憧憧、水声扰扰,依稀玉漏隐隐、更鼓迢迢。
直至那帕子再覆上她眉眼时,她才又听得一声叹息,极轻极短,恍如细雪悄落,转瞬消融。
捻指便入五月,那《越州繁华图》分段,明月、临水两家皆各自绣制完毕,早将自家所绣市井、山水两处,交给至品香,由夏银凤教人整合停当,呈递上去。
次日,潘知府便在府衙堂上聚齐各家,只将那做成的《越州繁华图》当堂陈列,与郑内官、柳内官一齐验看。
端见那图卷之上,城外山水自是空灵蕴藉,城中高门大户,亦是金碧辉煌。尤是那城中市井一处,更是屋舍古拙、人物鲜活,处处皆可见人间烟火气。
潘知府并郑内官、柳内官三个见得此图,皆是频频颔首,满面赞许。
却见那郑内官笑意盈盈,便与夏银凤道:“素来听闻这江南绣好手,皆在越州绣行之中。今日见了这图,倒真个如此。夏员外此回调度有序,当居头功。”
夏员外早是满面春风,此时忙躬身谢礼,只道:“大人抬举,可折煞小的了!多赖诸位大人坐镇指点,又有诸位同业帮衬,方能成事。小的不过尽些本分,怎敢居功?”
两个一递一句,彼此吹捧不迭。沈蕙娘与方宝璎在旁瞧着,心下好不鄙夷,只默然吃茶。
验收既毕,潘知府便取出份红皮文书来,朗声道:“此番寿礼大成,皆倚靠诸位同心。眼下另有一桩要紧事体。前番皇商遴选,首轮已过。经查核各家资历、账目,入围次轮者,共有六家。”当下唱出六个名号。
明月绣庄近来声名鹊起,尤是这回承办寿礼市井一段时,巧思、手艺皆是上乘,此番自是稳稳当当入了围。
余下品香绣庄等五家,也都是越州地界上,有头有脸的大绣庄。
未中选的难免嗟叹,各自散去;入选的自然欢喜,留在堂中听候后话。
沈蕙娘与方宝璎两个相视一回,皆是喜上眉梢。
只听潘知府又道:“半月后便是第二轮比试。在座各家,须各以贺新婚为题,交上一幅绣品小样,长宽不得过一尺,绣法题材却不拘。届时由郑大人、柳大人二位,亲自评定高下。”
众人领命而去。诸事完备,那郑内官与柳内官便将那《越州繁华图》仔细封存,亲自押送至京城,与太后献寿,不在话下。
且说沈蕙娘与方宝璎两个转回绣庄,与方明照一同,召齐陈金荣等管事的相商一回,众人皆道:“头里沈管事与少东家成亲时,凡见了那同心绣婚巾的,个个儿称赞。后头张员外家小姐成亲,那整套的同心绣,怎生气派,更不消说。倘或要论起婚庆之物时,自是以同心绣做来最是合当。”
当即定下由沈蕙娘主理,再拣选几个做同心绣的好手,届时一同做来。
沈蕙娘既揽下这活计,便着手描画纹样底稿。然而连着坐了两日,不知废了几多稿纸,却皆不称意。
这时节,沈蕙娘正在绣坊屋中执笔沉吟,忽听得一阵步声渐近。
沈蕙娘抬头瞧去,正见得方宝璎往外头进来,发上簪得红艳艳一朵石榴花儿,愈衬得她满面神采飞扬。
她步至沈蕙娘身侧,笑嘻嘻伸了手,将一朵半开石榴花别在她耳边,只道:“蕙姐,一日里坐的,怎的也不见歇一歇?没得熬坏了眼睛。你瞧这花儿可好?”
沈蕙娘心头一动,便道:“这花儿倒好。宝妹,你且在此处坐一阵,教我照个样儿画来。”
方宝璎笑道:“你哄我来?绣个婚庆小样,怎的倒要教我与你照样?”
一面将衣衫发鬓整了一整,往沈蕙娘对面坐下,只把眼定在沈蕙娘身上。
沈蕙娘便提笔描画起来,不一时,便成了一稿草图,与方宝璎笑道:“这便有了。”
她才搁下笔,方宝璎早凑上前瞧觑,但见上头一双圆润鹌鹑依偎而卧,顶上正有一株石榴花。
方宝璎“嗳呀”一声,只把手往沈蕙娘臂上轻轻一打,嗔道:“你教我与你照样,怎的倒画出个肥圆鹌鹑来,这般呆瞪瞪的!”
沈蕙娘只道:“这原是绣面上样子,还有投影一处候着描画呢。”
方宝璎便问道:“投影的却是什么?”
沈蕙娘答道:“原是一对鸳鸯,莲池里头戏水。”
方宝璎听过,兀自呆了一回,半晌才有些笑意,只又往沈蕙娘身旁坐下,催着沈蕙娘描画。恰逢着当日无事,她便只在此处相伴。
沈蕙娘教方宝璎伴着,当日画罢了纹样,便往外叫过宋巧云等几个择定的帮手绣工来,只将那图样铺展开来,与她几个围拢来看。
那宋巧云细瞧了一回,便是把眼风往她与方宝璎中间一扫,只促狭笑道:“这上头榴花也有,两对蜜里调油妻侣鸟儿也有,比沈管事从前描画的,竟又更传神些。原是有个现成照应的在眼前,照着描画的呢。”
沈蕙娘只点头道:“确是照着宝妹头上花儿描画的——”
一语未了,方宝璎却早是微红了面皮,跌足嗔道:“好小油嘴儿,满嘴里胡吣!我这等人才,入画时节也合该是个天仙子,怎的倒成个呆鸟儿了!”
众人见得她两个这般情态,皆笑了一回。沈蕙娘一面将其中关窍细细分说毕,便往库房领了用料,与众人围坐开工,不在话下。
转眼半月即过,正是次轮遴选验看之日。各家皆携了小样,迳投府衙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