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母子决裂
一直到深夜,西暖阁内烛火摇曳,将朱厚照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闭着眼,指尖用力揉按着胀痛的太阳穴,那份卷宗还压在心头,挥之不去。殿内死寂,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以及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以及王敬刻意拔高、带着惶恐的劝谏声:“太后娘娘!陛下刚处置完政务,正在歇息,娘娘!您容奴婢通传一声……”
“滚开!”一声虽竭力维持威仪,却难掩颤抖与急怒的女声穿透殿门。
朱厚照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顿,眼中是复杂至极的情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哐当一声,殿门被从外推开,甚至等不及内侍完全开启。张太后一身常服,发髻微乱,显然来得极为匆忙,她凤目含威,却又透着一股惊惶,径直闯入殿内。王敬跟在她身后,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地看向皇帝。
“皇帝!”张太后省去了惯常的寒暄,目光急扫,不见卷宗,不见阁臣,只见儿子独自坐在龙椅上,面色冷峻,她的心更是沉了下去,“哀家听说,你下令东厂和锦衣卫去抄拿你两个舅舅了?还将案子交给了内阁和三法司会审?是不是?!”
朱厚照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那个一向温婉,此刻却因维护弟弟而失了方寸的母亲。
他挥了挥手,王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将殿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内外。
“母后消息灵通。”朱厚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了。
这平淡却让张太后更加心慌,她上前几步,走到御案前,声音带上了哀求与质问交织的颤音:“皇上!他们是你的亲舅舅!是哀家的亲弟弟!你怎能如此狠心?只听信东厂一面之词,就这般大动干戈?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们天家骨肉?让哀家日后如何面对张家的列祖列宗?!”
朱厚照看着她,“母后,你去内阁看看大臣们的证据,再来求情不迟。”
“是那个李凤遥!是不是她撺掇的你?她记恨我驳了她的人,就用这种毒计来报复我!来害我的弟弟!”
听到李凤遥的名字被如此指控,朱厚照眉头猛地一拧,“与她无关!母后,你看清楚!这是东厂查实的铁证!血淋淋的人命!白纸黑字的账目!画押的供词!桩桩件件,无可抵赖!您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他将手边仅剩的一份、记录着老妪撞死细节的证词猛地推到太后面前。
太后看也不看,一把挥开!纸张飘落在地。
“东厂?闻溪不就是她李凤遥的人?!他们做的局,拿来骗你的鬼话,你也信?!”太后情绪彻底失控,眼泪夺眶而出,不再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只是一个竭力想要保护弟弟的姐姐,“我不看!东厂罗织构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定是些小人嫉妒侯府富贵,编造出来蒙蔽圣听的!”
“罗织构陷?”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讽,“母后!那上面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画押供词,甚至他们强占田亩的地契副本、放印子钱的暗账、贪墨银两的账册往来,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铁证如山!您告诉我,东厂如何能罗织出这七十八款大罪?如何能逼得一百多名人证画押?难道顺天府衙前撞死的老妪,也是东厂逼死的不成?!”
他本就暴躁,越说越诛心,“你去看看那血手印!看看这被他们殴打折磨致死的百姓姓名!看看他们贪墨的,原本该用来给你,给宫里织造绸缎的十万两雪花银!看看他们是如何打着你的旗号,在外无法无天,逼得百姓家破人亡!”
太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她并非完全不知自己弟弟的德行,只是多年来选择闭目塞听,一味维护。此刻被儿子以最残酷的方式将血淋淋的事实撕开,她感到一阵眩晕。
但她仍强撑着,声音却已不如方才强硬:“他们,他们纵有千般不是,也是你的亲舅舅!是我们自家人!天家之事,岂能全然与民间等同?皇帝,你就不能,就不能小惩大诫,革职削爵,圈禁府中也就罢了!何至于要动用三法司会审,闹得天下皆知!你这是要逼死他们,也是在打你母后我的脸,打我们张家的脸啊!”
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带着哀恳。
朱厚照眉目俱冷,“母后,张家可不是天家,这天下姓朱!”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太后的心口,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和以亲情为名的依仗彻底击碎。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你……”太后嘴唇哆嗦着,一连说了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赤裸裸的“朱”与“张”的区分,像一道天堑,骤然横亘在母子之间,提醒着她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亲情是何等脆弱。
朱厚照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形,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更深的烦躁与厌倦。他厌倦了这种纠缠,厌倦了母族永无止境的索取和带来的麻烦。
他不再看太后惨白的脸,声音沉冷,一字一句,砸在空旷的大殿中,也砸在太后的心上:
“正因为他们是朕的舅舅,太后的弟弟,才更罪加一等!”
“朕赐他们爵位,是让他们安享富贵,不是让他们仗着天家权势,成为国之蠹虫,民之虎狼!”
“母后口口声声说朕不顾骨肉亲情。可母后可知,正是念及一丝骨血情分,朕才让东厂去查,才让内阁去审!是要给他们一个明正典刑的机会,而不是像对待刘瑾那般,直接由朕下旨处决!”
随后他目光逼视着太后:“母后又可曾想过,他们仗着是谁的势,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们每一次强占民田,每一次纵奴行凶,外面百姓骂的是张鹤龄、张延龄,还是他们背后站的太后,乃至朕这个皇帝?!”
“朕今日若徇私枉法,明日天下百姓便会指着紫禁城骂朕昏聩,骂太后纵容外戚,祸国殃民!届时,母后所要面对的,就不是失去两个弟弟的哀痛,而是千秋史笔的唾骂,是动摇国本的危机!这难道就是母后想要的?!”
“他们享着朱家给的尊荣,行的
却是掘朱家根基之事!逼死朕的子民,贪墨朕的库银,败坏朕与母后的声名!母后让朕徇私,朕若徇私,便是告诉天下人,皇亲国戚便可凌驾国法之上!便是告诉贪官污吏,只要攀附后族便可为所欲为!这大明律法,还要来何用?”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愤怒,每一个字都在殿中回荡轰鸣。
“母后口口声声张家颜面,可知他们早已将张家的脸,将朕的脸,将母后的脸,都丢尽了!如今不是朕要打张家的脸,是张家那两个国舅爷,自己把脸伸到了国法铡刀之下!朕现在不是在惩治舅父,朕是在整肃朝纲,是在清理门户!”
这罪名下来,太后有些站不住,朱厚照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一直选择忽视。此刻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撕开所有遮羞布,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朕叫母后去看卷宗,母后不看。朕与母后说道理,母后不听。”骂过后,朱厚照的声音里是疲惫和冰冷,“母后眼里,只有张家的列祖列宗,只有您自己的脸面。那朕呢?大明的列祖列宗呢?这朱家的天下和脸面,又该置于何地?!”
他挥袖,指向宫门方向,下了最后的逐客令:“母后请回吧。好生在慈宁宫颐养天年。前朝之事,舅父之罪,朕自有决断。国法昭昭,非朕一人之私意可改。”
这话已是彻底断绝了太后求情的任何可能,甚至暗示了她日后对朝政的干预也将被彻底隔绝。
张太后彻底僵在了原地。所有的泪水、哀求、愤怒,在儿子这番冰冷彻骨、句句关乎江山社稷的诘问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她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终于明白,眼前的皇帝不再是她顽皮叛逆的儿子,而是一个真正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灰败的哽咽。她没有再看朱厚照一眼,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着挪出了西暖阁。那身影,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殿门再次合上,将太后绝望的背影彻底隔绝在外。
殿内重归死寂,比之前更添几分冰冷的空茫。朱厚照挺直的脊背在烛光下投出僵硬的阴影,许久未曾动弹。空气中混合着熏香,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苦涩。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大殿,扫过方才太后站立的位置,最终落在地上,那里,方才太后踉跄时,遗落了一支不起眼的珠花,是来的匆忙,簪戴得不牢。
朱厚照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是一支很普通的金蕊珍珠簪,样式甚至有些过时,远不如她平日所戴的华丽。他认得这支簪子。张太后出生民间,是农家女,小时候,母亲常常戴着它,在春日里抱着他在御花园看海棠,轻声哼着柔软的江南小调。那时,舅舅们还只是偶尔入宫请安的年轻国舅,带着些拘谨和讨好,还有乡下人的土气,会给他带些宫外的泥人糖画。
指尖摩挲着冰凉圆润的珍珠,那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与方才母亲惨白绝望的面容,与卷宗上那些血淋淋的罪状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
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那股一直强压着的,混杂着愤怒、失望、被背叛感以及亲手斩断亲缘的剧痛,终于冲垮了他,化作生理性的强烈不适。
“呃……咳咳……”他撑住冰冷的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