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生屠镇
六十二生屠镇
当啷啷在风沙中转动的铁钩,交相击打。韦家车马到时,已是闷昏傍晚,想必剖半生肉早就下市。小粮低身往空荡荡案板望了一眼,几分怅然,目光转往昂首而立的韦豹面上。韦豹呵欠道:“好酒好肉,待等深入西境再享用。此处混胡太多,不知道怎么随意饲的牛羊,膻味重,就连我也吃不惯。看这沙尘渐渐大了,我们先在这镇中对付半日吧。”四周高低不平的夯土厚墙将此地拢圈为一处城镇,门头破损,街面上除却零星肉铺,少见民户,因此倒像是军砦的遗迹。众奴引马带车,在这所谓屠镇内浩浩而行,竟未惊动什么住家前来围观。韦豹似乎很熟路。她以满戴宝石戒指的手掌揽着小粮,一面命赶车的将头车、随车首尾相靠,歇在镇西两堵残墙之下。残墙后,是一座石楼,经多年飞砂剥蚀,外看与镇外的戈壁砂岩也相差无几。石楼阴面,是排朽木马棚,食槽里唯余满捧的黄沙,足见此地多时无人居住。待众奴打扫收拾停当,一行人上了石楼二层。受晃晃日头煎熬,身上腻了汗,在这冷森森荒弃的石楼内,皮肤起了寒栗子,又干痒刺痛。长在高山上的清冷公子燕偈哪里受得了这样腌臜、这样气候。他等急了要生病,然而还没有任何发热,只能蔫蔫靠坐小粮身边。韦豹在这边陲小镇里只好行居从简,不过还是就地铺了厚茵花毯,毯上布设食台,食台上放了两只水晶果盘,果盘里放了许多石蜜饼,聊解困顿之苦。这石楼显然原来并非住客之处,二楼隔断砸开,做了个大通间,夜宿只得同滚在一起。入夜后,韦豹没有再唤俾子上楼来伺候,而她两个好儿子在车行途中也未现身,只她一人,脱靴散发,盖了毡子随意便睡。小粮这厢同行四人,两女两男,也是各划地盘。无烬不习惯听生人呼吸在侧,只有抱着剑靠坐石墙休息。小粮睡相一向不佳,但把铺盖挪得离无烬近些,生怕她不辞而别一般,手里偷偷将她袍角揪着,安恬入梦。秋隆把小帽盖在脸上,仪态端庄。燕偈听着被阵风扑打的破窗咯吱声,幽幽想着心事。情关一别,他险些又被大哥强押回山上。好在他冰雪聪明,在…
当啷啷在风沙中转动的铁钩,交相击打。韦家车马到时,已是闷昏傍晚,想必剖半生肉早就下市。小粮低身往空荡荡案板望了一眼,几分怅然,目光转往昂首而立的韦豹面上。
韦豹呵欠道:“好酒好肉,待等深入西境再享用。此处混胡太多,不知道怎么随意饲的牛羊,膻味重,就连我也吃不惯。看这沙尘渐渐大了,我们先在这镇中对付半日吧。”
四周高低不平的夯土厚墙将此地拢圈为一处城镇,门头破损,街面上除却零星肉铺,少见民户,因此倒像是军砦的遗迹。众奴引马带车,在这所谓屠镇内浩浩而行,竟未惊动什么住家前来围观。
韦豹似乎很熟路。她以满戴宝石戒指的手掌揽着小粮,一面命赶车的将头车、随车首尾相靠,歇在镇西两堵残墙之下。
残墙后,是一座石楼,经多年飞砂剥蚀,外看与镇外的戈壁砂岩也相差无几。石楼阴面,是排朽木马棚,食槽里唯余满捧的黄沙,足见此地多时无人居住。
待众奴打扫收拾停当,一行人上了石楼二层。受晃晃日头煎熬,身上腻了汗,在这冷森森荒弃的石楼内,皮肤起了寒栗子,又干痒刺痛。
长在高山上的清冷公子燕偈哪里受得了这样腌臜、这样气候。他等急了要生病,然而还没有任何发热,只能蔫蔫靠坐小粮身边。韦豹在这边陲小镇里只好行居从简,不过还是就地铺了厚茵花毯,毯上布设食台,食台上放了两只水晶果盘,果盘里放了许多石蜜饼,聊解困顿之苦。
这石楼显然原来并非住客之处,二楼隔断砸开,做了个大通间,夜宿只得同滚在一起。入夜后,韦豹没有再唤俾子上楼来伺候,而她两个好儿子在车行途中也未现身,只她一人,脱靴散发,盖了毡子随意便睡。
小粮这厢同行四人,两女两男,也是各划地盘。无烬不习惯听生人呼吸在侧,只有抱着剑靠坐石墙休息。小粮睡相一向不佳,但把铺盖挪得离无烬近些,生怕她不辞而别一般,手里偷偷将她袍角揪着,安恬入梦。秋隆把小帽盖在脸上,仪态端庄。燕偈听着被阵风扑打的破窗咯吱声,幽幽想着心事。
情关一别,他险些又被大哥强押回山上。好在他冰雪聪明,在大哥三弟洗身时假借回头去寻秋隆,其实是将二人衣裤随路抛撒,随后奔入深林之中。他桀桀笑了几声,难得阴损,却遇见小粮正巧在林中等待。
她立在荒草空地,身上还套着侍女衣样,月光如纱般轻妙罩笼,令她身影朦胧,只十步之距,也似乎疏离甚远。
燕偈呆头呆脑躲伏在一边,只觉她不笑不跳时,俏狡的贼气褪去,面色沉着,倒很像篆社记叙的某女侠某高人某逸士。
他不由想,如果她从来生长在中原,会是什么景象:是不是他偶尔在大哥走镖回山时,便能在收集而来的零碎奇闻里听见她的名字。这样他不必在十七岁闯下山去,在篆社打黑工,也能先一步认得她。小粮这种怪名字,一定听了就会记得。
可“小粮”不过是她信手而取。家世、境遇一变动,她是否还会给自己冠这样的名号。中原的贼门恪守取之有度等教条,说不定还弄些诗书礼义读一读,做中原贼,她就不会这样不识字,不会如此张狂,也不会那样欢笑。她就会翻着古籍摇头晃脑给自己题一个佶屈聱牙的雅号,连他这样的文人骚客读了都泛酸水。
而说到底,她又何必是贼。她又何必是小粮。除却了这个她信口告诉他的名字,他又对她真正了解几分。在她漠漠无表情之时,他又能否准确读透她的心迹。
燕偈被自己越缠越乱的深思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小粮还在原处。两人目光交汇,小粮歪头笑道:“公子怎的还穿着这条衬裙?我还以为是什么美人鬼飘了过来呢。”
他听见“美人”二字,便飘飘然有凌云之意,认定小粮因着他几分姿色而留步,于是喜滋滋跟了过去,闹着要与她回一趟沙海老家。
他还年青,遇着繁杂难解的思绪,只管囫囵斩断,只管往前追跑。不必多想,答案总会随着长日逝去而浮现。
所以他虽躺在陌生的黄天沙海里、一张灰扑扑的昂贵厚毯上,略感不安,但转眼看到小粮在旁酣睡,心底就笃定些。
只要跟随她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能将她了解得透彻明白。
燕偈莞尔,伸手把秋隆碍事的头拨开,静静看着小粮睡梦中无思无虑的面容。
石墙上稀薄的月光暗了。他想是夜已更深,裹毡欲睡,却在双眼将阖未阖之际,见到墙面上的阴影生出一只手来。
那手中持一弯刀,大概有异宝镶嵌,阴影外缘亮有微弱的光斑。
再者便见到了投影的生人的手。那手满戴宝石戒指,握刀指节至金线袖口间却一片泥污的暗殷。衣袖无法再吸附的鲜血,便随着举刀之动,在弯起的肘部滴淌落地。
燕偈正要坐起,就听身后墙面响起一道清寒的剑吟。
无烬从熟睡的众人头顶越过,飞剑斩往那只血手。
与此同时,通铺最顶头掠起锦黄的豹影:韦豹先无烬一步,掳臂将那持刀之手扼住。弯刀被她反夺在手中,锋尖稳稳抵紧陌客的咽喉。
韦豹入睡前脱了长袍,内穿一件似乎半臂的贴身衫子,精壮臂膊上盘绕难计的陈年刀痕,几分强蛮,几分凶横。与她对面而立的陌客喉头咕哝一声,细细血涎自喉结处蜿蜒而下。
月光斜照,韦豹神色镇定而几近漠然,手中力道娴熟,仿佛趁夜歃血剖脏的屠户。
见陌客虚弱将倒,她将弯刀抛走,揪住他脏污前襟,往楼下厉喝几句素忒语。睡迷了的奴众才掌烛爬上来,将这夜袭之人绑了四肢。
“勘儿,怎么不看紧你大哥。”
烛火稀疏散开。韦豹目光扫往一跪伏在地的人影上,温和问道。
人影瑟索擡首,是面颊清瘦的韦氏次子韦勘。他一双莹润绿眼蒙上了畏惧的泪色,映转着不定的烛光。而一旁受缚的昏晕陌客,正是长子韦参。
韦勘嘴唇微颤,似求告般低诉了一段素忒语,接着照旧趴拜在她脚边。
“这种事……”
韦豹听罢,无所谓地将目光上挑,懒惫道。
“看我的心情吧。先将你大哥送下去疗伤。他疯症愈发厉害了。”
韦勘没有再辩,渐渐蜷紧平伏在地的手指。
奴众带两位公子离去。韦豹在恢复清净的石楼二层从容回身,面向被吵醒的小粮一行,打哈哈道:“中原客人见笑了,我西境风俗如此,赐生母毒酒与上吊绳子乃是常事。我儿更胆大,半夜摸上楼来要行刺我。搅了你们好梦,豹深为抱歉,快请回去睡吧。”
无烬似是对这伦常败坏的解释并不惊讶,也并无兴趣,抱剑重又靠坐墙面小憩。
燕偈一脸不可置信,搂紧了盖毡。秋隆迷瞪方醒,又转身睡了过去。
只有小粮哈欠着起身:“韦姨,我想小解。”
韦豹便揽她肩,亲将她带下楼去,踏过一楼空地歪倒的众奴们,来在空阔夜空之下。细沙随风而过,韦豹仍然是呸呸地吐了几口,叮嘱道:“解手可得快些,不然打得疼……”
“韦姨。”小粮却好端端依偎在她身旁,扬脸看她,“这屠镇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白日黑天都听不见人声。你把我们一车人拉来,是不是要先宰再卖?”
韦豹盯着她,咳咳笑道:“滑头。若要卖你,还须等到现在?你既然有此疑惑,不妨再猜一猜,我年轻时靠什么营生起家。”
小粮目光瞥往韦豹臂上层累的旧伤,纯真道:“杀人。”
“错了。是倒贩牲口。”韦豹叹气,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你竟把我想得这样坏?这些伤不过是卸了货后、在灶内帮手留下的。你不懂,牲口放血时,那把挣搏的力气大得吓人呢。”
小粮捂着头,喏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