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燕家庄
三十二燕家庄
燕修解下行縢,松动腿脚,坐在炕上以放松的语气问:“家里来且了?”燕偈将大哥的剑捧着,恭敬应道:“是。”天顶雪绒飘落,随白惨惨月光轻洒在火炕铺盖上。真是奇怪,屋里怎么下起雪来了。盘腿安坐在炕上喝冷泡人参须子茶的燕修头顶霜雪,语气更温和了:“那咱家大屋又是被谁烧的呢。”“我。”燕偈决然答道。却说燕偈与三弟、秋账房带了贼客至雁山脚下。冷剑山庄遥在山巅,车上又拉了几十斤年菜,只得招呼庄内留守的两个忠仆下来帮手。燕伉未发力往山上叫喊,反而趴在山道旁的深雪中摸索。不时,他拽出一条冰锈铁索,两臂把住,双腿下蹲,沉腰将铁索往怀中奋力拉拽:岚雾弥漫的半山,顿时响起铜钟一般闷雷。又一客茶功夫,远雾中有高门隆隆推响之声。燕伉一臂圈着铁索,侧耳听了听,乖乖回头对燕偈道:“二哥,佛保哥、索子哥他们下来了。”小粮大奇。飞雪大漫,她将紫霜裘裹紧,与燕家众人一道押车上山。山庄当眼之前,就是雪落满地的试剑道场,看来两个忠仆犯懒,守门期间没有勤力洒扫。再后,一段陡坡连至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高广主殿。雪色遮掩之下,这巍峨建筑更显凋败,看去毫无人气。穿出殿后小门,却走入一白墙灰瓦的小院。正中是起居大屋,左右两臂是厢房与厨房,其后是粮仓相傍。这小院与主殿的威风相去甚远,朔风里刮来些微白水面汤味道。燕偈往大哥专居的大屋堂内小心觑了一眼,见其中没有点灯,便大起胆催促着叫把灶烧起来。燕偈本已经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应对大哥的狂风骤雨。怎料他积起满胸的盛气,一顺儿散了,只好呆呆站在厨房里看两仆烧菜。厨子佛保自来就是个哑巴,面色冷硬,打了化冻的水在择菜。杂工索子则与燕三笨得不相上下,从粮仓抱了柴回来,破棉烂衫,胸口开敞,问话也说不明白。亭亭玉立的无情公子吹走头发上一层飞灰,面孔被灶火照得黄亮亮,心内却怆然:初次带道上认识的好友回家,庄子里竟还是这般破败景象。羞杀人也。小粮却蝎虎子一样,伸手掀开门…
燕修解下行縢,松动腿脚,坐在炕上以放松的语气问:“家里来且了?”
燕偈将大哥的剑捧着,恭敬应道:“是。”
天顶雪绒飘落,随白惨惨月光轻洒在火炕铺盖上。真是奇怪,屋里怎么下起雪来了。
盘腿安坐在炕上喝冷泡人参须子茶的燕修头顶霜雪,语气更温和了:
“那咱家大屋又是被谁烧的呢。”
“我。”
燕偈决然答道。
却说燕偈与三弟、秋账房带了贼客至雁山脚下。冷剑山庄遥在山巅,车上又拉了几十斤年菜,只得招呼庄内留守的两个忠仆下来帮手。
燕伉未发力往山上叫喊,反而趴在山道旁的深雪中摸索。不时,他拽出一条冰锈铁索,两臂把住,双腿下蹲,沉腰将铁索往怀中奋力拉拽:岚雾弥漫的半山,顿时响起铜钟一般闷雷。
又一客茶功夫,远雾中有高门隆隆推响之声。燕伉一臂圈着铁索,侧耳听了听,乖乖回头对燕偈道:“二哥,佛保哥、索子哥他们下来了。”
小粮大奇。飞雪大漫,她将紫霜裘裹紧,与燕家众人一道押车上山。
山庄当眼之前,就是雪落满地的试剑道场,看来两个忠仆犯懒,守门期间没有勤力洒扫。再后,一段陡坡连至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高广主殿。雪色遮掩之下,这巍峨建筑更显凋败,看去毫无人气。
穿出殿后小门,却走入一白墙灰瓦的小院。正中是起居大屋,左右两臂是厢房与厨房,其后是粮仓相傍。这小院与主殿的威风相去甚远,朔风里刮来些微白水面汤味道。
燕偈往大哥专居的大屋堂内小心觑了一眼,见其中没有点灯,便大起胆催促着叫把灶烧起来。
燕偈本已经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应对大哥的狂风骤雨。怎料他积起满胸的盛气,一顺儿散了,只好呆呆站在厨房里看两仆烧菜。
厨子佛保自来就是个哑巴,面色冷硬,打了化冻的水在择菜。杂工索子则与燕三笨得不相上下,从粮仓抱了柴回来,破棉烂衫,胸口开敞,问话也说不明白。
亭亭玉立的无情公子吹走头发上一层飞灰,面孔被灶火照得黄亮亮,心内却怆然:初次带道上认识的好友回家,庄子里竟还是这般破败景象。羞杀人也。
小粮却蝎虎子一样,伸手掀开门口毡帘钻进来,只道:“我来帮忙。”
“哎,你是远来之客,去坐着吧。”燕偈正自忧郁,转身赧着脸想挡她。
小粮岿然不动,脚下生根一般。
燕偈顺她目光看去。火亮里白脯子上流下一滴清水。他骇了一跳,以为是两个蠢仆把大哥珍藏的鳇鱼肚子搬出来煮了,再细看一眼,原来是佛保索子两人为干活,将上身旧棉褂和里衣扒松了。
索子清灶,劈柴,弯身便是玉山倾颓——他一身皮肤惨白,来山庄之前不晓得做什么营生,身形蛮强,胸肌沛然。只是胸口瑞雪被两道交叉的旧刀痕截划,如一地完满雪景被人脚步污糟;另一面,佛保正热锅烧油。他肤色深些,身上腰带扎紧,跑棉的外袍却一路垂垮,随他抡锅摇臂,本就短小的棉衣,仅是勉强堆在腰胯上,看去极为凄寒。
这两仆一向反应迟钝,更从未待过庄外客,不知礼数。燕偈只道小粮为这穷酸场面所慑,脸颊更为烧红,于是强抓着她两肩,将她送了出去。
夜色深后,宾主仆才全部落座。燕偈心中没底,阴惨惨举杯:“一路舟车劳顿,晓行夜宿,诸位辛苦,守山的两位,也辛苦。大哥大约又临时走镖去了,不知除夕能否归来。我是老二,暂代庄主之位,敬各位一杯。”
他一饮而尽,以抒胸中莫名的块垒。他偷眼看看座旁的贼人,心里又有难言的郁结,犹犹豫豫,只不敢问她对这一桌家常酒菜是否满意。然而小粮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块羊拐。锯嘴葫芦一样的几人在她做主的酒戏之下,才渐渐活络起来。
又是海醉一场。本来燕大不在,一庄子人都习惯团缩在西厢房,可燕偈代行庄主之威,硬起胆气,手拿大烛,将小粮送到大屋堂后卧房休息。
两人谈些醉话。燕偈竟忘记离去,只支出一条手臂,歪坐在她炕下睡昏过去。
醒来时候,两人双手交握。然而共握着的大烛已引着了被褥。火烧大屋。
小粮醉眼惺忪,揪着燕偈衣领,把他救出火场。两人一同滚落在正殿阴面深厚的积雪中。
燕偈业已酒醒,见这火光冲天的壮烈场面,歪歪倒倒惨叫着,跑了一道弯线,撞回大屋内,从卧房的箱箧里挽救出了大哥的麂皮靴、自己的书稿、三弟的长命锁,还有戒指画帖金豆子。合家之中值钱之物拢共就这么些。他卷带一身珠光宝气,毛狗一般从火场里拼命挣出来。
秋隆早也从西厢房内出来看火。他见燕偈跑出,目光关切,紧赶几步上前接引,扶住他富贵压人的双手。
燕偈冰凉的心里一热。这该死的账房,在危急时刻倒也有真心的一面。
秋隆验看他周身,温柔问道:“二公子,咱山庄的账簿是不是没带出来。”
燕偈叹:“抱歉,我平时不管账,也不知放在哪,实是来不及……”
秋隆目光闪闪:“无妨。无妨。公子平安出来就好。”
燕偈默默静了一阵,忽反拧住秋隆的手腕,冷冷道:“要过年了,你是不是昧了银子做假账——你是不是怕我大哥治你亏空之罪?”
在冲天火光中,秋隆简单的五官上有种大道得升的平静感:“我贪你这二两狗肚子油?你记住,我上山前是个画匠。真帐都做不平,况假账乎。”
两人相对无话,在火场前厮打了一阵。秋隆照旧一把薅住燕偈肩上已经失去水光的毛裘。
裘上的飞毛吹散在波涌不断的热浪里,飘溢出并非良品的焦糊味道。
燕伉佛保索子木木然四处找水。小粮遥遥看火,面色看不出作何感想。
主仆几人奋力救火。救罢,大屋已剩半座摇摇欲坠的梁架。
代理少庄主燕偈,带着三弟、账房、厨子、杂工围站在大屋与粮仓原址中,沉默地看着犹自掉落草屑的房顶。
墙倒压坏了后傍的粮仓。破碎的陶缸,断折的木架,压咸菜的大石发出炙烤的热香,尚未凝固的血肠连同猪皮冻泼洒一地,血胡拉茬,不忍直视,却是满山香熟。
热烀烀的,这提前过年的味道。
站在破砖蓬草间,燕二公子忽然又明白一个道理:好物大多不坚固,何况家中这些烂砖头茅草屋。同样脆弱的,还有他等到大哥回庄子时一掐即灭的小命。
盘腿安坐在炕上喝冷泡人参须子茶的燕修问:“哦。你烧的。不是那恶贼烧的?”
燕偈擡头铆劲儿答道:“当然不是她烧的……就是我,你的亲弟弟烧的!”
燕修抚了抚额角的一道旧疤,淡然:“这么大声做什么。是贼人烧的,我便杀贼;是你烧的,你却以为我下不了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