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易世功
三十易世功
“杜郎,本想与你讨教些文学教义——毕竟看你父杜相的文章,也算是辩丽横肆、音情顿挫,有时在流水宴上写两首小诗,用字则是绮错婉媚、浏亮芊绵……只可惜他已是罪臣,你则是罪臣之子。文章乃不朽盛事,经国之业,你父为何舍得造反呢?为着他的文集能流芳百世,也应该再忍一忍嘛。糊涂啊,糊涂。”杜坼听这疯女人废话连篇,不由神情骇异。不光因为她吐出的文词如嘴里硌了数十个石子,无比诘屈聱牙,还因为她将他背身绑住,踩在靴下。一旁的青眼吉占同被绑死,蜷伏于地。易渠,亦即小粮的向导,“谈笑云”,先前以万三为质,向万二、万五套出了杜坼与吉占的下落。此时天色大亮,山中异动,万二不得已抛下眼前纷乱,往塔内寻娘,万五则将三姐抱走,寻处疗伤。易渠便背了笈箱,轻闲地将杜吉二人从一窟中拽出,锁拿至比武石台之上,自己则面向塔墟方向亭亭立着,好整以暇。似在等什么人。感到杜坼仍在不甘地挣动,易渠踩低他肩膀,一臂勒紧绑缚他的绳索,淡淡语气:“小倌别吵闹,救你的人来了。”话音未止,石台丈余之前,沉重脚步声飞踏渐近,一路撼起尘灰,伴随着刀锋破风的锐鸣:一柄花闪的软腰刀已斩往易渠颈项。易渠咦了一声,歪身翻跳,躲过刀面。“主人!我等探了,她自称易渠,确是内宫的人,主人请慎杀……”一黑衣短打死士紧赶几步,伏在用刀者脚边劝道。“这人面生,从未上过我的席面。想必是什么闲曹冷局的小吏。杀了便也杀了。腰郎,你这破刀太难用,回去换了。”用刀者,正是被小贼盗去双斧的良斐。她将不惯用的软腰刀掷在地上,名唤腰郎的死士便把刀抱走,退在一边。易渠听了良斐骄横之语,只有窘然一笑,摸了摸被刀风割伤的颈子,便将两手抱在一起,对良斐弯身行礼。“怪不得都尉不认得。小人确实是个小人。”她两手抱拳举过头顶,神色谦卑,却定定盯着良斐道:“下官易渠,易世功,曾在兰台御史封骧的属下,为兰台校书舍人。”“哦。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兰台里养蠹虫的读书人…
“杜郎,本想与你讨教些文学教义——毕竟看你父杜相的文章,也算是辩丽横肆、音情顿挫,有时在流水宴上写两首小诗,用字则是绮错婉媚、浏亮芊绵……只可惜他已是罪臣,你则是罪臣之子。文章乃不朽盛事,经国之业,你父为何舍得造反呢?为着他的文集能流芳百世,也应该再忍一忍嘛。糊涂啊,糊涂。”
杜坼听这疯女人废话连篇,不由神情骇异。不光因为她吐出的文词如嘴里硌了数十个石子,无比诘屈聱牙,还因为她将他背身绑住,踩在靴下。
一旁的青眼吉占同被绑死,蜷伏于地。
易渠,亦即小粮的向导,“谈笑云”,先前以万三为质,向万二、万五套出了杜坼与吉占的下落。此时天色大亮,山中异动,万二不得已抛下眼前纷乱,往塔内寻娘,万五则将三姐抱走,寻处疗伤。易渠便背了笈箱,轻闲地将杜吉二人从一窟中拽出,锁拿至比武石台之上,自己则面向塔墟方向亭亭立着,好整以暇。似在等什么人。
感到杜坼仍在不甘地挣动,易渠踩低他肩膀,一臂勒紧绑缚他的绳索,淡淡语气:“小倌别吵闹,救你的人来了。”
话音未止,石台丈余之前,沉重脚步声飞踏渐近,一路撼起尘灰,伴随着刀锋破风的锐鸣:一柄花闪的软腰刀已斩往易渠颈项。
易渠咦了一声,歪身翻跳,躲过刀面。
“主人!我等探了,她自称易渠,确是内宫的人,主人请慎杀……”一黑衣短打死士紧赶几步,伏在用刀者脚边劝道。
“这人面生,从未上过我的席面。想必是什么闲曹冷局的小吏。杀了便也杀了。腰郎,你这破刀太难用,回去换了。”
用刀者,正是被小贼盗去双斧的良斐。她将不惯用的软腰刀掷在地上,名唤腰郎的死士便把刀抱走,退在一边。
易渠听了良斐骄横之语,只有窘然一笑,摸了摸被刀风割伤的颈子,便将两手抱在一起,对良斐弯身行礼。
“怪不得都尉不认得。小人确实是个小人。”
她两手抱拳举过头顶,神色谦卑,却定定盯着良斐道:
“下官易渠,易世功,曾在兰台御史封骧的属下,为兰台校书舍人。”
“哦。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兰台里养蠹虫的读书人。”良斐懒懒道,“你们封兰台好么,回都天,我还要请他吃酒。”
“贵人果然多忘事呵。”易渠笑道,“您忘了,封兰台早在半月前的晚宴上,让您给砍了头了。”
“哦……封兰台死了么。”良斐低头,将沾灰的手掌在襟上擦了擦。她语气稀松平常,不以为意,“对,确是死了。是我受诏把他杀了。”
易渠听了,怔愣愣,片刻竟开怀大笑,似乎十分快慰:“果然快人快语!小人无论如何,要谢都尉大恩:若无你的凶行,我怎会得圣人擢用——可惜这荒山里,没有嘉礼官,我便自行将这三独坐的紫袍披上吧。”
良斐听“三独坐”一词,眉头略动。
石台之上,易渠将自己书生青袍去了,又双手自笈箱中展出一件血迹斑斑的旧紫袍,披裹在身。
她把前襟信手一合。颈项下的衣面染沉最深,几为酱色,显然为头颅被割下时所喷溅的污血。
“良都尉!”
易渠擡高声量,笑露野兽般冷光闪烁的利齿。
“下官觊觎都尉的紫袍久矣。可惜我身在藏书兰台,与杀人喋血的太平尉隔了路,要夺紫袍之位,只能等待顶头上司出事。多谢,多谢你。”
山门开处灌入山风猎猎。易渠正立在山腹中线,深紫衣袍鼓动不止。坛山僻深,大片的阴云受风飘过头顶。她乌沉沉地站在千里荒地中最暗的一处,面上光影斑驳,如泥胎剥蚀。
都天外庭之中,尚书令温鹄,太平尉良斐,兰台丞封骧,三人朝会时可独坐一席,人称三独坐。封骧在半月前赴良斐府中夜宴,不知因何触怒了良斐,被她斩于席上。她端平头颅向众宾客劝酒,欢笑如故,直到尚书令温鹄带圣人口谕前来才休止。
“小易舍人,你怎给自己加官了。”良斐语中冷讽之意,根本未加掩饰,“本座不知,三独坐竟已换了姓名。”
易渠并不争辩,嘿笑一声,翻掌弹出一把短刀,走前按在杜坼颌下,迫使他擡起清丽的面孔。
“都尉回都天便知了。小人绝非狂悖炫耀……我年轻,没根基,升入高位又如何,不还是得倚仗都尉的荫蔽么。故而我今日特意献丑,是想向您一表忠心。”
她微微动腕。刀刃在杜坼颈子上逼紧半寸,他不得已越发仰颈,被绑缚着的身背绷直。
良斐面色平静,一言未发。
“杜坼是罪臣之子,此患不除,便在圣人心中留下疑病。”易渠柔声劝道,手中刃已血光烁动,“都尉不能因一时之欢,放弃大好前程。我先替都尉杀之。”
良斐听了她的规谏,茫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原来你是怕我为一小情儿,忘记为臣之道。”良斐擡手,遥遥对着石台,将性命危急的杜郎托在掌心。
他在喉头嘶声中本能地泪流,只能看见人虎的身影在泪水中颤动。
“世功。”她语气亲和一分,“你尽可以杀。我认得了你的忠心。从此,你就是我座下之人了。”
易渠欢喜,引刀便刭。然而此时此地,石台东南角的幡杆轻动,似为风声所乱。易渠刀顿了一息,便听见幡动之中,一人轻轻问道:
“谈录?”
谈笑云的眼睫轻轻动了动。而易渠的眼瞳定如深潭。只是她未再下杀手,只由杜郎在她身前惊惧地抖泣。
小粮肩乘双斧,蹲坐幡杆之上摇摇晃晃。
“谈录,你……”小粮犹豫道,“你怎的要杀人……你……究竟是谁?”
易渠没有应答。谈笑云嘴唇微翕。与此同时,却有一匕首横夺飞来,钉穿易渠左肩,迫使她仰身后撤数步。血飞如墨。杜坼苍白面孔上,亦暖而痒地溅着了一片。
“小易舍人,我忽然想起,你此前曾冒名混在小贼身边,以求潜入坛山。你弄权虽是三流,人品倒是九流,好端端为何骗我干女儿?”良斐恢复淡淡语气,扭一扭刚刚投匕的手腕,“本座最恨人谝谎。你先好好修炼人品,再与我谈效忠之事吧。”
早有两名死士奔出,将石台上受惊的杜吉二人救下。
易渠护着伤肩,目光垂在脚面,却忽笑道:“我确实骗小姐说,我叫谈笑云。”
“可小姐,我唯一没有骗你的就是……《谈笑云》是我最得意的笑话集子。其中有个故事摘出来是这样……一个大官在友人喜得贵子时,写信祝贺。本应写“弄璋之喜”,结果写成“弄麞之喜”,把玉字璋写成了兽字的麞,闹了个错字误识的大笑话……”
她自己笑了两声,转而听幡杆上一片沉静,便擡头问,“小姐,你怎么不笑?”
她终于又与小粮对视。她明显见贼人的目光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