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个后空翻

-1-那个后空翻

赵静欢总是想起那位死在毕业典礼上的学长。六年前，那时的赵静欢还是大一的新生，作为礼仪部的成员，被学姐拉去参加当年的毕业典礼，在院长为毕业生“拨穗”的冗长仪式上，那个高高瘦瘦的学长跟随队伍走上礼台，在聚光灯下与院长握手，随后当着全院师生的面，高高跃起，做出一个后空翻。彼时的赵静欢就端着待分发的证书站在院长身后，她得以清楚地目睹全过程：那长得还算不错的学长沉膝、伸髋，挺腰，一跃而起，整个身体在空中翻转，向下。继而是“砰”、“砰”的两声巨响。——一声是他的脸砸在地面，另一声是他的身体紧接着跟上。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巨大的沉默甚至压过背景播放的音乐，直到鲜血从学长的脸下渗出，一路晕到赵静欢的脚边，满堂的师生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叫起来。随后的混乱让赵静欢的记忆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些断裂片段：向后退出两步的院长，冲上来的辅导员，被叫上台的一众手忙脚乱的学长学姐，还有那个失败的体操选手被拖走时，留在地上的，鲜红鲜红的血。毕业典礼因此中断，当天下午的晚些时候，赵静欢听说，那个在毕业典礼上做后空翻的的学长叫陆开，以及——陆开死了。…………与陆开戛然而止的生命不同，在随后的四年以及更遥远的赵静欢未曾得见的时间里，陆开的事迹成为校园之内某种永恒的延续——在每年的毕业季都会作为“夏日限定”准时回归，学院也有了专门的参礼手册，明确毕业典礼期间的禁止事项：追逐，打闹，大声喧哗，试图后空翻。在赵静欢看来，注意事项上的字句有着些许刻薄，不仅是因为它把后空翻这三个字加黑加粗，更是因为，它非要在后空翻前面加上“试图”两字，以此强调陆开的失败。不过，赵静欢并未与人提及她对参礼手册的不满，毕竟当她想到这些时，上一次的毕业典礼早已结束，下一次的还未到来。与其他人不同，在每年的毕业季外，赵静欢也会想起陆开。究其原因，一是因为那个失败的后空翻就发生在她面前，二是她始终觉得，那个后空翻仿佛带有某种…

赵静欢总是想起那位死在毕业典礼上的学长。

六年前，那时的赵静欢还是大一的新生，作为礼仪部的成员，被学姐拉去参加当年的毕业典礼，在院长为毕业生“拨穗”的冗长仪式上，那个高高瘦瘦的学长跟随队伍走上礼台，在聚光灯下与院长握手，随后当着全院师生的面，高高跃起，做出一个后空翻。

彼时的赵静欢就端着待分发的证书站在院长身后，她得以清楚地目睹全过程：那长得还算不错的学长沉膝、伸髋，挺腰，一跃而起，整个身体在空中翻转，向下。

继而是“砰”、“砰”的两声巨响。

——一声是他的脸砸在地面，另一声是他的身体紧接着跟上。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巨大的沉默甚至压过背景播放的音乐，直到鲜血从学长的脸下渗出，一路晕到赵静欢的脚边，满堂的师生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叫起来。

随后的混乱让赵静欢的记忆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些断裂片段：向后退出两步的院长，冲上来的辅导员，被叫上台的一众手忙脚乱的学长学姐，还有那个失败的体操选手被拖走时，留在地上的，鲜红鲜红的血。

毕业典礼因此中断，当天下午的晚些时候，赵静欢听说，那个在毕业典礼上做后空翻的的学长叫陆开，以及——

陆开死了。

…………

与陆开戛然而止的生命不同，在随后的四年以及更遥远的赵静欢未曾得见的时间里，陆开的事迹成为校园之内某种永恒的延续——在每年的毕业季都会作为“夏日限定”准时回归，学院也有了专门的参礼手册，明确毕业典礼期间的禁止事项：

追逐，打闹，大声喧哗，试图后空翻。

在赵静欢看来，注意事项上的字句有着些许刻薄，不仅是因为它把后空翻这三个字加黑加粗，更是因为，它非要在后空翻前面加上“试图”两字，以此强调陆开的失败。

不过，赵静欢并未与人提及她对参礼手册的不满，毕竟当她想到这些时，上一次的毕业典礼早已结束，下一次的还未到来。

与其他人不同，在每年的毕业季外，赵静欢也会想起陆开。究其原因，一是因为那个失败的后空翻就发生在她面前，二是她始终觉得，那个后空翻仿佛带有某种象征意义——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在对未来充满干劲，对自己的信心达到顶峰的时刻，这个世界给他的回应，是迎头一击。

2023年的夏天，赵静欢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离开校园。虽然本科的专业是视觉传达设计，但与在校期间幻想着毕业后成为设计师或者艺术家的一众同学不同，赵静欢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家庭没有相关的背景，院校档次也不够，她很难有机会从事相关的专业，于是从大二开始，她便着手于公务员的考试，并在毕业后的公考中，与那些没有备考的同学们一起落榜。

大学期间刷墙攒下的备用金在等待公考结果的时间内，无声无息地转移到房东的账户，她只好在找工作的间隙，兼职外卖骑手。接下来的半年，她参与无数次的面试，并得以把外面骑手的兼职发展成全职。

好消息是，她以均薪6200元，成为全班同学中断档领先的第一高薪，坏消息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份高薪的诅咒——那些专业对口但起薪1900还要交押金的工作，她已经有些瞧不上了。

在品海阁等餐时，赵静欢偶尔会遇到自己的同学，班内的第二高薪，在品海阁担任“艺术专员”的纪安雅，她的工作内容是在给食客上菜时，单手拎盆，用盆内流下的汤汁在餐纸上挥毫，画下“财运虾来”的艺术字图案。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专业对口。

两人上学时不算要好，如今成为同一条供应链的上下游后，变得愈发亲密。她们总是反复强调对现状的满意，却也总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己对未来仍有其它崭新的计划。纪安雅会说自己关注各类的创业博主，而赵静欢会给她看自己在业余时间设计的雕像——一个没有面目的白色小人，用后空翻的姿态脸面朝地。

至少，她们还没失去做梦的能力。

纪安雅关注的创业博主一年赔了40多万，算是为平行时空的她省却一大笔学费。而那个后空翻落地的雕像则是在近一年的时间内，为也在经营小红书的赵静欢带来足足101个粉丝。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每当她们分享彼此的生活，赵静欢都能隐约感到，纪安雅与自己一样有所保留。

与百无禁忌的学生时代不同，出于某种原因，她们不再倾向于事无巨细地展现自己生活的每一面，尤其是那些也不算太大的忧愁。

赵静欢一直没说，自己全网的101个粉丝中，不仅有十几个来自互关贴的网友，还有两个卖股票的机器人。

就像她同样没说，自己在小红书上刷到了那个她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前男友，同样是毕业两年，人家已经在父母的帮助下，开了属于自己的画展。

而自己……

手机响起订单倒计时的提示音。

“有比世界末日还令人难过的事情么？”

“有。”

赵静欢安慰自己，人生路上难免挫折，然而于今年发生的烂事，却似乎稍微多了一点。

1月26日，她看到刚刚办完画展的前男友签约工作室，推出了有他独立设计的潮玩手办，算是莫名杀入了自己的赛道。

2月12日，那两个推荐股票的机器人炸号了，赵静欢的粉丝数掉到了99，退出三位数博主的行列。

3月15日，送餐的间隙，赵静欢收到纪安雅发来的链接，看到帖子上“潮玩手办”的字样，赵静欢还以为纪安雅刷到了自己的前男友。

好消息是，帖子与赵静欢的前男友无关。坏消息是，一家名叫“怀基基”的公司推出了一款潮玩手办：黑色的无面小人，后空翻的姿态脸先着地。

不同的颜色，造型上也有蛮大的改动，但核心的设计理念却与赵静欢的雕像如出一辙。

作为一名粉丝数量99的独立艺术家，她被抄袭了。

赵静欢感到又委屈又无奈，最开始她还默默自嘲，这倒很有可能为自己省掉了以后与前男友“同场竞技”的麻烦，可很快，那些她甚至不知道存在却一直默默积压的情绪一起爆发：

在电动车上，在街道的中央，她嚎啕大哭。

那天的晚些时候，赵静欢怒写了15000字的事件经过，痛斥怀基基公司对独立艺术家的抄袭，并把它发在小红书上。

她对自己充沛的情感，严瑾的叙述感到满意，并充满信心。以至于她忽然有种因祸得福的预感：自己将得到网友的同情，并收获一大批粉丝，甚至因此真正走上独立艺术家的道路。

然而直至两个月后的今天，她的反抄袭帖只收获了9个赞，以及一条评论。

“这也看不出是后空翻呀。”

赵静欢的同事，外卖站的诗人小满说过：日子过得就像看到有人往青海湖里拉屎，多缺德的事儿啊，可拉了也就拉了，屎掉进去，沉了也好散了也罢，没一会儿湖水就静了，清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你知道里头有屎，但即无能为力，又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但你知道里头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