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
暴露
池将雨不愧是专业出身,破译速度惊人,日记统共也就三四页,还没等萧明深从那段文字里缓过神来,她就发来了全文。
二月十五日,大晴天。
于成栋出生了,看名字就知道是男孩,妈妈脸上从没浮现过这种笑容,连爸爸也买了鸡汤给她补身体,忘了我,医院门口有几个水瓶,我捡来换了几分钱,在小卖部买了个糖。
那一天我知道,妈妈也是女孩却讨厌我的原因,她也厌恶着自己,生男升,生女贱。她和我一样,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表扬的人,而于成栋,他会得到我和妈妈都没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还没有概念,但我害怕他。
三月三十日,阴雨。
爸爸出去工作了,妈妈脸上散发着一种类似语文书课本上的“母性的光辉”,大概能用温柔似水这个词来形容。她没忘了我的一日三餐,我沾了于成栋的光。
她说我们姐弟以后就是最亲的人,要相互扶持(她叽里呱啦说了很多,我提炼了一下),她说,姐姐要保护弟弟,帮助弟弟,让我学着帮忙分担照顾弟弟的家务。
彩礼和嫁妆?是这么拼吗?那是什么?妈妈说以后姐姐要帮弟弟娶媳妇,我听不懂。
五月不知道哪天。
我给于成栋喂奶温度没量对,于成栋不停哭闹,爸爸妈妈带他去了医院,临走前给了我一巴掌,我坐在地上,哭不出来。
我恨他们,恨这个世界,他们会遭报应的。
写日记这种事情,不适合我,再见,本子,再见,我的人生。
萧明深坐在露台上深呼吸,最后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点了一支烟,烟蒂随着烟灰颤颤巍巍掉在地上,第二支……第三支……
他最终抽不下去了,晕头转向,不知道用哪只脚走到的楼下。
楼下,于忟恩和箫永乐正在玩乐高,于忟恩对这种游戏好像很感兴趣。
“于忟恩,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于忟恩从积木堆擡眼:“嗯。”
箫永乐痛苦地捂住脑袋:“我爸妈分居之前也是这么说话的。”
“对不起啊,上楼说吧。”
萧明深开门见山:“你的那本日记,我翻译了。”
于忟恩肉眼可见的一愣,随即笑了:“是不是很无聊,恨天恨地恨世界,少爷,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以外的小学生都这样。”没想到这个闲人真的去翻译摩斯电码了,这么久的日记,怎么可能记得写了什么……
萧明深把手机递给她。
于忟恩的眉头渐渐拧紧,她不知道这件事还有池将雨的参与。
萧明深紧紧盯着她,就见她露出一个笑容。
“所以呢,你看过了,想说什么?”
“这是你的生活?”
她脸上是一个极具嘲讽的笑容:“回禀少爷,是的,没错,深挖女神秘密的快感被你满足了吗?是不是还得找个人宣泄一下即将爆发的欲望啊?”
这段话说得可谓是混账,萧明深扶了一下桌子,错愕看向她:“……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这些,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经历过什么,你就这么笃定我不理解?”
“嗯,在你的人生中,最为苦恼的大概就是学习,除了学习之外呢,就是你的书店小事业,怎么打理爸妈留下的出版社股票,诉说你有多么艰辛,一个擦枪走火的决策差点让什么东西倒闭,但最后起死回生了这种挫折,而我呢?”她指着自己:“你看看我,你知道我过着什么生活?生下来就是人们口中的贱|坯|子,读书什么的就算了,读完九年制义务教育就算不错,江南很发达,我爸妈不是江南人,都是来江南打工才认识的,在他们老家,女人根本不用读书,就等着我长到了年纪把我卖给哪个男人,生个十个八个小畜|生,也算对得起我,觉得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庭,彩礼钱呢,先给耀祖读书,然后拿一部分给弟弟结婚,嗨,发现还不够,就来女儿家哭诉,从小到大的养育之恩,最后呢,被冠上一个伏弟魔的称号,本就和夫家关系不好,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嫌弃你没文化没本事,丈夫看你不顺眼……累死累活拉扯了一大家子,死了也没人怀念你……少爷啊,”她笑起来像哭一样:“这就是我本来的人生轨迹,是大多数小地方女人的人生,你让我怎么开口,怎么把你拉进这摊淤泥里?”
萧明深知道于忟恩口中的事情是存在的,但总以为很遥远,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他捏了捏眉心,哑火:“可你知道我是不会嫌弃什么的,即使如此,你也不说,是怕麻烦,没打算让我知道吗?”
“不,我怕啊。”她轻声说着,露出一个孩子不该有的神情:“我好怕你用怜悯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啊,怕你小心翼翼对待我,怕你知道在这二十七年里我心里的恨从来没有消散,怕你知道我看着那些幸福美满的家庭的时候,想着的事情多么肮脏,你是高高在上的人,和我不一样。”
高高在上、少爷、金汤匙……萧明深今晚终于受够了这些词,他又气,心里又难受,无名火直往天灵盖上冒。
“你尝试着理解我过我吗?!我这些年来已经对你很小心翼翼了,怕你生气难过,感觉你总有心事,变着法儿的哄你开心,只要你想要的东西,你说我什么没给过?!我做到这种程度,你还不相信我,那你到底相信谁,池将雨吗?因为她根正苗红?!”
她用比萧明深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我谁也不相信!池将雨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我信任的只有我自己!我在那摊烂泥里挣扎的时候谁帮我了?我在晚上一个人偷偷哭的时候,谁安慰过我?是我自己,每天对我自己说,忍忍忍忍,离开家就好了,这一忍就是多少年?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萧明深,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我这些肮脏不堪的过去,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把柄!那又怎么样!”
二十七年的日日夜夜,她从没忘记过她的梦魇。
萧明深的心脏隐隐作痛,可这一架必须吵完:“‘把柄’?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小人?”
“我曾经试着告诉过我信任的人,一开始,他们同情理解心疼,可之后的说辞就变成了:‘就是因为你家这么乌烟瘴气,你才这么敏感,我真是受不了你了。’”
萧明深深呼吸一口气:“我不是这种人。”
“嗯”于忟恩点点头:“无一例外,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这种人’,告诉我你的秘密吧,我只是想更了解你,结果绝对不会说出去这种屁话都是逗你玩,惊喜吧?”
萧明深这辈子就没应付过这种规模的吵架和肉疼,整个人都有点不知所云。
“说一千道一万,我的过去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愿意说,那是我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过去,非要撕开了看个彻底才爽?”
“怎么没关系了,要离婚了也得交代明白吧?”
话是脱口而出的,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萧明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一吵架就口不择言,或许该听他爹的,找个法师驱驱邪。
于忟恩一言不发,回了房间。
萧明深则是一晚上又没睡好,生怕一觉醒来于忟恩又开始离家出走,有点神经质地盯着楼下的动静。
第二天也再也没心情做早饭,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吃。
箫永乐穿上运动服之后就把小天才手表摔在地上了,然后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揉了揉发青的黑眼圈,看着于忟恩:“你,你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