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始枯叶
夏始枯叶
“该死——!”他一拳挥向自己的膝盖,却被风驰电掣闯进来的秦阳滋拦下。
昔日的鲜衣怒马少年了,如今却仿佛瞬间老态龙钟,低了头,含了胸,驼了背,故意让长发垂下来。秦阳滋火急火燎赶来时把门帘掀到地上,阳关乍泄,又让他弯了腰。
“……你……”宋靖疆想开口看她走,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按在床沿上,扒开盖在他脸上的头发,死死盯着他的逃避眼睛:“宋靖疆——宋嫖姚——”
宋靖疆浑身一颤,眼下一片死寂。
秦阳滋缓缓蹲下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宋靖疆,年少成名宋嫖姚,勇冠三军大将军,你鲜衣怒马,你武艺高强,你统领百万雄师……”
话音未落,宋靖疆下意识摇头想反对,秦阳滋直接摇晃他的脑袋,继续道:“就算你不在意这些,那关后的百姓呢?那京城的沈则欢呢!”
“……我。”宋靖疆身体一僵,眼底瞬间死灰复燃。
秦阳滋猛地提起她,又放手让她摔在床上,风驰电掣转身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没走几步碰上端着饭的士兵,挥手让他进去:“就放在榻边的桌子上就好,出来顺便把门帘修一下。”
“哎——”
“哎——”
“哎?”
“愣着干嘛?捡柴去啊!”
“哎,来嘞——”
三州交界处,将士们轻松地卸甲搭营、生火做饭,冯今鸿和鸣蝉结伴来到河边,找到一块看起来干净的草地,对视一眼就拖鞋坐在地上。
“哎,你有身子,能就这么坐在地上吗?”鸣蝉侧身凑近,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能行吗?”
“我也不是纸糊的。”冯今鸿复上她的手,捏了捏:“都快有胎动了,不必那么谨慎小心。”
“一月如白露,二月如桃花,三月男女分,四月形象具,五月筋骨成……”鸣蝉摆着手指头数,踢掉战靴把脚伸到水里,轻轻挑起水花,溅起一圈圈涟漪。
“我离京是去拜访过你娘,说大概就是四五个月的时候会有胎动。”冯今鸿跟着伸腿戏水,溅起更大的水花:“十月怀胎,真是神奇。”
“听我娘说,她年轻时当过几年的稳婆。”鸣蝉轻抚着她的肚子,又收回手反撑在草地上:“我娘在京可还好?”
冯今鸿耸了耸肩,跟她一样反手撑在草地上:“太后娘娘不是请你娘去荒废已久的沈家山庄居住?她是个闲不住的,兔子又多了一大窝,鸡鸭鹅又多围了两片篱笆,试着养牛羊养了一个山头,现在那山庄热闹着呢。”
“那我娘忙得过来吗?!”鸣蝉微讶。
冯今鸿耸了耸肩,无奈道:“嗐——娘娘令沈二公子照拂你娘,怎么会让她累着。就算娘娘没特意吩咐,谁会为难你这个明尚书的亲娘啊——”
“哎呀,这话说得~”鸣蝉跷起脚,凑近看自己大拇脚指上发痛的甲沟炎,冷不冷来一句:“这脚真臭啊……
冯今鸿心惊肉跳地看着她抠起脚趾甲,拔出匕首刺破自己粗糙的脚皮,挤出里面积淤的白脓……她猛地伸手制止:“你、你、你、你、你……”
鸣蝉回头,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狼人啊?!”冯今鸿拍了拍她的肩膀,感叹道:“狼人!”
鸣蝉顾盼四周,反问道:“什么狼人?哪里来的狼人?!”
“你。”
“啊?!”
“比狠人多一点。”
“……啊。”鸣蝉无语,鸣蝉又把脚伸回水里。冯今鸿不忍心转过头,看向脚边流水汩汩。
流水细细,顺着假山流到人工湖上的水车上,水车“吱呀吱呀”地转着,萧策思绪乱飞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摄政王大人,房丞相来了。”
听闻太监低声提醒,他缓缓回身,盯着房光磊恭恭敬敬地笑才拉回思绪。二人隔着五步远对视良久,萧策才开口道:“……这个,是她做的?!”
“是啊,娘娘闲时最喜欢做这些,安安也喜欢。”房光磊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上前行了一礼:“安安吃饭的碗,写字用的笔,蘸墨用的砚台……哦,这个水车上的桐油是我刷的。”
“……那……你……”萧策攥紧了拳头,半晌憋出一句:“房丞相挺闲。”
“为先皇办事,是顾命大臣的职责所在。”房光磊微微颔首,转而道:“祖宗规矩,小满祈蚕,芒种夏猎。可自从高祖皇帝过世后,年年祈蚕礼如旧,可这夏猎到现在还未曾继续举办。臣斗胆问一句,摄政王大人,有何打算?”
“夏猎?你觉得呢?”萧策又回身看人工湖里的水车,眸中随着水花一荡,全然是翻滚着的忮忌。
房光磊含笑着看着熟悉的后背,娓娓道来:“高祖皇帝特设夏猎,就是为了鼓励武将,而今虽然尚在国丧,可满朝文武没有一位可以全然信任的将才。臣以为,合该举行夏猎,一来鼓励将士,培养将才;二来……也好让让太后娘娘出宫散散心,冲淡太后娘娘心中郁结。”
“娇娇……”萧策下意识称呼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才改口道:“长嫂卧病,不宜出远门。”
“皇宫里也不适宜养病啊,摄政王大人。”房光磊又上前一步,突然卷起枯叶的风把声音带到他耳畔:“芒种夏猎热闹一场,再请太后娘娘去如晔行宫休养,也有助于娘娘恢复啊。”
萧策心里一颤,瞬间那丝爱恨交织又涌上心头。他试图闭眼,却只看见一片黑白交错,挣扎着分离,又纠缠在一起愈来愈烈,难舍难分……他睁开眼,房光磊的脚步远去,徒留他在原地,心绪万千。
少顷,他才惊觉,这才入夏,树叶却都黄了。
黄叶飘入营帐,落在离宋靖疆的余光里,他僵硬地转过头,眼下惊恐。
恍惚一阵天旋地转,他又回到了那个死寂的夜晚。沈则欢身穿光华万丈的皇后朝服,而他依旧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皇后朝服心口处绣着的凤凰折射出的月华刺痛着他的眼,显得他悲若蜉蝣,卑若尘埃。
他听不清他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见,他本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情形,他听到自己知慕少艾的终结,他故作轻松地撂下一句“却笑霍嫖姚,区区徒尔为。”便落荒而逃,袖中紧紧攥着一片凹凸的冰凉。
他跑啊跑,跑啊跑,左脚绊右绊又爬起来继续跑,跑过无边黑暗,跑过山灵水秀,跑过尸山血海……他突然感觉身上被五指山压着,又喘着粗气猛然坐起,转头看向床边满头是汗的一众太医和匆匆赶来的秦阳滋,才明白是自己又昏迷了。
待到众人散去,他才失魂落魄地把手探入枕头下,摩挲那片凹凸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