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永别(下)
小杏做事一向干净利索,不到半日,不仅将口信都传到了位,还顺路摸进了王府内,将了空给她的蛊毒融进了明胥的汤药里。
幸好在之前虞惊霜的“层层盘剥”下,王府早已入不敷出,管家将大部分奴仆遣散,府中才空空落落,防卫也有了松懈,叫小杏找寻着了机会得手。
了空手里的蛊毒虽然毒性愈发弱,但抵不住明胥身子早已经被侵蚀得虚弱无比,两两相加,所以天才擦黑,虞惊霜就得到了手下暗卫传来的消息——明胥服下那盏汤药后,不多时便吐了血,太医施针救了许久,一直拖到现在,大概他就要不行了。
按照她之前的吩咐,明衡派来的禁卫军换了衣裳,化为百姓打扮,纷纷潜藏在了明胥的府邸周围,而虞惊霜则带着小杏登高凭栏,远远地坐在酒楼雅间中望着王府的动静。
暮色之中,楼阁府邸犹如蛰伏的野兽,静静地趴成了一团浓墨,因为王府主人病重的缘故,偌大的府内直到夜色笼盖,竟然都不见各屋点灯,只有门前两盏灯笼,氤氲出两点昏黄的光,正随着风吹而微微摇动。
“我们还要等多久?”小杏没什么耐心,喝完了一盏茶,就已经有些不耐,她蹙起眉,顺着虞惊霜的眼神看向王府,接着又道:“典国的人……真的会来吗?明胥虽然与他们有一份亲缘在,但久未联系……”
小杏的顾虑也有几分合理,但虞惊霜只是笑笑,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傻姑娘,谋反的事情,哪来那么多亲缘可言呢?更何况,明胥是为了追查这毒而来的,你觉得他有多少可能会‘不慎’中毒呢?”
小杏微微瞪大了眼眸。
虞惊霜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想,道:“典国的人拉拢他不成,未必就没有想要以毒蛊来牵制要挟的……既然有可能是人为手段,那他们一定不想看到明胥就这么突然毒发病重……来了!”
正说着,虞惊霜眼尾瞥到了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左右张望了两下,一矮身,贴着墙根偷摸溜到了王府后门——那里早已被人悄悄压了一条缝隙,轻轻一推便敞开了。
偷溜进去的人行事谨慎,可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也不是等闲之辈,虞惊霜和小杏一同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将一个个军士身形轻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那道身影后的动静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人浑然未觉,穿过回廊、小道、园林、直至进入了明胥的卧房,另有一个奴仆打扮的人守在卧房门口,不一会儿,前一人自屋中出来,两人碰面,边低声絮语边往出悄悄溜走——殊不知,除了屋顶上、假山石旁、窗口下隐蔽着身形的禁卫军士,不远处高耸的酒楼中,也还有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小杏看着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你从前建议陛下建这样一座酒楼在王府附近……虞姐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
虞惊霜回身落座,闻言挑了挑眉:“我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好吧……只是这里地段真的很好而已,不见建酒楼可惜了。”
小杏狐疑地看来看去,并不相信虞惊霜的话,忽然,她激动地站起身:“他们有动作了!”
虞惊霜探头一看,只见那两人终于不再自王府内转悠,而是像来时那样,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禁卫军士们紧随其后,眼瞧着打算要顺藤摸瓜,追查到这形迹可疑的两人的老巢,小杏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跃跃欲试:“虞姐姐,让我也跟上去吧,过了许久太平日子,我筋骨都僵得像石头了,一定要见见血松快一下!”
说这话时,小杏两眼放光,咧开嘴笑着的面容上浮出一股匪气,虞惊霜简直没眼看,摆了摆手,随她去了:“你悠着点儿,一定得留下活口来,不反抗的就别杀,也千万别和禁卫军抢功……”
她话还没说完,得了允许的小杏早已按捺不住,一手握刀,一手撑在栏杆上,径直自酒楼的高栏处翻身下去,只留悠悠一声“知道了……”在虞惊霜耳边回荡。
虞惊霜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余光看见王府内又乱作一团——随着丫鬟们的惊叫,明胥的屋门大敞开来,太医拎着医箱冲了进去,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人匆匆端着出来……
不必多想,也知道屋内的明胥必然凶多吉少、生死一线。
她也并不想这样牵连他,只是到底没有其它更好、更快的办法。虞惊霜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或许有些怜悯、有些不忍,但纠结再三,她能做的也只是遥遥端起一杯茶,向着明胥王府所在的方向举杯,聊表歉意。
……
凌晨时分,京畿一角火光冲天、甲胄声不息,虞惊霜安慰被惊醒的颜灵犀继续补觉:“不用惊惶,没人敢来这里惹事儿。”
天微明时,小杏一身血气未干,回到了小院中。她一口气干掉了一海碗的水:“果然就是典国的那群贼子,我们一路追过去抓了他们个现行,人赃并获!陛下派出的禁卫军不止一支,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出动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就是可惜了。”她摇摇头,有点不甘心道:“那群人中挺大的一个头目是个黑袍的老头,让他给跑了,不过还好我抓住了他的徒弟,现在押进大牢中了,不怕他骨头硬,榨不出来那老头的消息!”
小杏今夜杀了个痛快,将最近这段时日因安逸养出来的钝气消磨了个干净,回院落前,还特意绕去了王府内打探了一番明胥的消息。
“他活下来了……虞姐姐你说的对,昨晚典国那些人果真是去送解药的,他们还不想明胥死,结果被我们抓到了狐狸尾巴。”
只是,明胥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命,然而蛊毒终究太烈,受余毒所污,他的一只左脚已经留不住了,只能听从太医的建议,迫不得已舍了一只脚,才勉强止住了蛊毒蔓延。
了空第二日上门将这件事讲给虞惊霜听,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怔了一下的神情:“惊霜,你太狠了,两次蛊毒叠加,就算是我也束手无策了……明胥和他的小师姐只能尽快回去,找传闻中医术精绝的医派掌门夫妇压制蛊毒。”<
他语气复杂:“我只当从前你说厌烦明胥、不想看见他是气话,没想到,你真的能下此狠手。”
虞惊霜只是最开始听到明胥没了一只左脚时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听着了空这样说,她笑了笑,道:“你何必把别人说的这么可恶……你又无辜到哪里?我不信昨晚我让小杏带到口信时,你不知道我要来蛊毒准备干什么。”
她淡淡地道:“我只是对明胥没有太大的歉疚而已——他当年也害惨我了,我因他被你们大梁人欺辱,已经废了两个膝盖,他陪我一只脚,没什么让人唏嘘的,倒是你,竟然也t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从小的玩伴兼亲人吧?你也能见死不救?”
了空沉默了一下,脸上终于收了笑。良久,他盯着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轻轻合掌,却什么都没说。
……
之后京中是如何轰轰烈烈地进行清算,典国使节被抓、白家倒台、躲藏在京郊的二皇子余孽被一一抓捕归案等等,虞惊霜一概不闻不问,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放手让明衡自己去做。
她只在事情尘埃落定的前一夜,派人进宫问了一句明胥的下场,明衡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孩子,尽管他十分不齿当年明胥抛下他虞姐姐一走了之的行径,但就典国与白家、二皇子余党勾结一事,倒也查得清清楚楚,没冤枉明胥。
该罚的罚了,他大手一挥,放明胥和裴欲雪离开京畿、回南地求医。
旨意下得着急,明胥的身子刚能下地,就被明衡催着赶紧走,两人前来京畿时满心欢喜和期待,走时却匆匆忙乱,垂头丧气,临行的那天清晨,是难得的好天气,虞惊霜在小院内踱步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收拾了些许书信,等在了城门口的茶肆中。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满目绿意的日子,同样就在此处,明胥的声音激动又慌乱,说远在雪山的小师妹有难,他不能不帮,所以要暂弃婚约、离开她,去救小师姐。
然后一去不复返。
而今,同样的情景又现,虞惊霜一时心头涌起感慨万千,正在此时,马蹄声哒哒,一辆简朴小巧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内的明胥撩起帘子,回望了京畿最后一眼,正巧与虞惊霜对上视线。
他微微一愣,举着帘子的手忘了放下,就那么僵硬地抬着,前方的车夫还在驱马,眼看着虞惊霜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慌忙喊:“等等!停下!”
他匆忙到有些慌乱地跳下了车,因忙乱甚至差点站不稳,虞惊霜大踏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玉兰香,明胥鼻子一酸,泪就已经涌上了眼眶。
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听见虞惊霜关切的询问:“没事吧?”明胥抬起脸,唇角弯弯:“没事儿,人病了,连路都站不稳了,让惊霜你看笑话了。”
他明明在笑,脸上的神情在虞惊霜看来却像是在哭,她将视线从明胥的左腿处移开,默默自身后拿了一只木匣出来递给了他。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物归原主。”虞惊霜垂着眼睫,声音又远又轻。
明胥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来打开瞧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几份书信,还有一卷儿银票、一柄剑鞘,由上等的精钢打造,闪耀着冷冽的光芒,明胥垂眼,正瞧见自己的面容被映在鞘身,愁苦的沧桑被倒映得清清楚楚。
良久,他叹息了一声,从身后将背负的秋水剑取下,与剑鞘“锵”得一声合二为一,这柄名贵的宝剑终于完整,明胥摸了摸它,又低头看向那木匣中的其余之物。
那些信……是他从前在雪山时给惊霜写下的吧,看样子惊霜根本没有打开过,不过没看过也好,他那些所谓的关心和思念,现在想来也只是徒惹人烦恼而已,幸好她没有看。
明胥自嘲般的摇了摇头,将信件一一取出,妥帖地放入了怀中的心口处,隔着衣衫摩挲了一下信件,他将木匣中最后的银票取出,递还给了虞惊霜,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其它的我就都收下了,但这个……还给你吧,我此去雪山也只是为了治毒,用不上这些银票。而且,当年我做的事陷你于不义之地,我赔给你的银钱还不够呢,怎么能再收你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