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明胥之悔(下)
“昭王殿下……”
石侍郎神色复杂,上前行了礼,明胥神色淡淡,没说什么话。
直到与他对坐在案前,她都不太敢认眼前的消瘦的人,就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友。
清风徐徐,窗下铜铃叮咚作响。
小婢女进来为两人添茶,顺手将窗子推开得稍宽了些,风涌了进来,拂过明胥衣摆掀起褶皱,石侍郎才发觉,他衣袍下的身躯瘦得都有些撑不起衣裳了。
正如往日热络的两人如今落座,只剩沉默和脆弱。
……真不好办啊。
“尝尝新到的龙井?”
硬着头皮将茶盏往对面推了推,她故意错开明胥殷切的眼神,状似轻松随意道:“好久不见了,几年前我还……”
“石t三娘子,不必叙旧了,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明胥突兀地打断,他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轻声道:“帮帮我吧,惊霜她、她不肯见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助话,明胥很不好受,尤其是让他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被惊霜厌恶时,每一个从喉头艰难吐露的字眼,更犹如炭火粒一般烧心灼肺,令他难堪。
石侍郎瞧见他紧攥的拳头,叹了口气,随着她悠悠叹气声落,明胥一颗心忍不住高悬了起来。
过去几日,他已经去拜访过了其他故交,他们也都是这样,听见他想摆脱他们帮忙向惊霜说和时,纷纷顾左右而言他。或支支吾吾、或面露难色,最后无一例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
“殿下,不是我不肯帮你。”
良久,石侍郎低头抠着桌子,为难道:“虞娘子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又犟又决绝,谁劝都不好使。更何况是这种事,我们外人想劝,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将眼神从明胥身上移开,未出口的话被她咽回了肚子里,但不用她明说,两人都知道“这种事”说的究竟是哪一件。
明胥沉默了,搭在杯盏上的手指被袅袅热气烫得通红他也毫无察觉。
将虞惊霜孤身一人抛弃在京畿中的行径,每每回想起,他都怀疑自己当时是失心疯了。
其实,明明知道找故友说和的举动有多么徒劳,惊霜那样的人,被他这样对待后还能心平气和地让他滚,没有当场举剑捅他,就已经足够慈悲善良了。
换做他人,早就感激涕零,羞愧难当,不敢再惊扰她。
然而,饶是一遍遍告诫自己别去做蠢事,明胥还是忍不住,一趟趟、一个个地去找人,怀着微小的期待,想着或许有哪一个旧友能帮他说说情,惊霜一时心软,还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不知道说给谁听,每一个字眼都轻得仿佛要飘散:“当年去雪山时,我确实是太过冲动,总觉得惊霜安安稳稳留在京畿里,又会有什么危险呢?倒是裴欲雪……她爹救过我,那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临走时与惊霜告别,我甚至没有与她多说些话……那时候总觉得世上一切事都尽在我的掌握,南地也不过只是去个几天,等事情终了就能回来,继续与惊霜的婚约……做一对佳侣。”
他以为自己能补救。
再不济,以虞惊霜那时候未经磋磨的性子,她对明胥总还有几分依赖和爱慕,等他从雪山回来,求一求、闹一闹、缠一缠,天长地久死皮赖脸地恳求,总能求得她原谅的那一天。
毕竟年轻时的虞惊霜,总还是柔软心肠,还想着嫁人、生子、糊糊涂涂过完如寻常女子一样的一辈子。
谁知命运捉弄,他一去几千里,对京畿的局势什么都不知道、帮不了。
偏偏就在那时候两国交恶,虞惊霜跌进了红尘里,摸爬滚打一身尘与血,直面了人世间的险恶与权力的更迭——她就再也不能麻痹自己,想着依靠下一个“好郎君”、做一个贵妇人度过余生。<
没有男人依靠,她自己去找出路,虽然也吃了很多苦头,所幸结果不错,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面临被“抛弃背叛”的处境了,她自己永远不会像生命中的那三个男人一样,离弃她自己。
明胥曾经以为,自己错过的只是那一次婚期,他曾想着,解决裴欲雪的事情后,他回到京畿,还可以与虞惊霜有无数长长久久的日子……
他没有想到,虞惊霜再也不需要他了,就像不需要他的爱一样,连同着他整个人,都被她恨不得丢得远远的。
思绪想到这儿,明胥苦笑了一下,垂首不语了。
杯盏升腾起的氤氲水汽中,石侍郎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什么,她好像瞧见了明胥眼眶红了几分,只是他低头低得飞快,强撑着体面,石侍郎也权当自己没看见,默默移开了视线。
不过,话又说回来。
作为虞惊霜与明胥曾经的共同好友,亲眼目睹了虞惊霜当年因他的背弃而受了不少磋磨……
尽管明胥现在瞧着是真的后悔,被内心苦楚折磨得憔悴不堪,石侍郎唏嘘归唏嘘,内心还是有几分不痛快。
她忍了又忍,还是道:“可是殿下,不是我说你……就算你当年去帮那个、那个裴姑娘了,不得已才丢下了虞娘子一个人。可之后呢?”
“先帝驾崩,虞娘子扶持当今陛下登基,她被那帮嚷嚷着得位不正的老东西为难时,你明明可以回来帮她,只需要你出面一次就足够堵着那些人的嘴!”
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带着些微的恼:“可你只给了虞娘子一把破剑鞘!能顶什么用?”
“……剑鞘?你是说那一次……那次她去雪山找我了吗?”
听闻石侍郎的埋怨时,明胥先是疑惑地皱起眉头,像是没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他愣了半晌才又道:“可是,那时候来的不是……而且、而且我当时不……”
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的脸色骤变,阴沉到了极点,紧紧抓住案几一角的手,已然用力到骨节都泛白。
裴欲雪骗了他。
见他这幅情态,连石侍郎都看出了不对劲,她讷讷着开口:“呃……你不知道?”
明胥脸色难看,久久不说话。
石侍郎见状有点傻眼了,顿了又顿,她委婉道:“最近街市上有几个话本子……很火热。”
明胥抬眼看她,不明白为什么话头突然拐到了话本子上,石侍郎硬着头皮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里面的故事……好像都是讲虞娘子的从前,就是那些、那些爱恨纠葛什么的……”
她说的含糊,明胥却反应了过来,他眼眸闪了闪,从喉咙间艰涩地挤出了几个字:“……是吗,我会去买来好好瞧一瞧的。”
遮掩似的,明胥狼狈地端起茶盏往嘴里送,却叫滚烫的茶汤狠狠烫了一下。
浑然未觉般,他面无表情地咽下了那口茶水,忽的想起什么,放下杯盏伸手进衣袖间掏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