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问心·离坎鸣冤
血证问心·离坎鸣冤
风,似乎也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断剑坪上,万籁俱寂。数千道目光,如同凝固的冰棱,死死钉在场中那个缓步前行的青色身影上。离坎的脚步声很轻,踏在粗砺冰冷的石面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这声音,在绝对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破损的旧青衣,身形单薄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残叶。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久埋地下的古玉,透着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内伤未愈的虚弱,从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从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中显露无遗。然而,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燃尽疯狂、曾冰封死寂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泓凝结了万载寒冰的深潭,剔透、冰冷、坚硬到极致。所有的痛苦、虚弱,都被这双眼睛过滤掉,只剩下一种沉淀了血海深仇、剔除了世间所有杂质的纯粹锋芒。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柄泽兑剑。素白的剑鞘纤尘不染,唯有靠近剑镡处,几点早已干涸、融入鞘身纹理的暗红血迹,如同几枚刺入人心的钢钉,在断剑坪惨淡的天光下,散发着无声的控诉与深入骨髓的哀伤。他的左手环抱着剑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右手则一遍遍,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几点暗红。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哀恸,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抚摸一段凝固的、无法挽回的时光,泄露着冰封外表下汹涌的岩浆。
他就这样,抱着冷月的剑,一步步走向石坪的中央。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如同极地骤然降临的风暴,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冰冷、死寂、带着万钧血仇的沉重!所过之处,无论是离火刀门弟子眼中燃烧的怒火,还是干罡卫眼中冰冷的杀机,抑或是中立门派眼中复杂的审视,都在这股纯粹的、冰冷的压力下微微一滞!空气仿佛被冻结,连风穿过碑林的呜咽都彻底消失。
他最终停在了断剑坪最中心的位置。脚下,是几块巨大、断裂、被岁月和鲜血侵蚀得棱角模糊的石碑残块,如同巨兽的骸骨。他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如同站在了整个江湖恩怨漩涡的最中心。
离坎缓缓擡起头。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两柄淬炼了万年的寒刃,缓缓扫过全场。目光所及,离火刀门阵中,炽阳紧咬下唇,眼中是焚尽一切伪善的决绝与无法掩饰的心痛;兑泽神色凝重,隐含悲悯;震雷精瘦的脸上肌肉紧绷,目光锐利如鹰隼;重伤的山伯靠在一块断碑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坪西,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出带着幽蓝光泽的血沫,仅存的右手死死抠进石碑裂缝,碎石簌簌落下,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目光掠过中立区域。少林玄苦大师白眉低垂,手持佛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撚动佛珠的手指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武当清虚真人拂尘搭臂,仙风道骨,眼神却锐利如电,紧紧锁定离坎;昆仑、峨眉、青城……各派高手神色各异,惊疑、审视、凝重,复杂的情绪在数千张脸上无声流淌。
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间,死死钉在了坪西高台之上,钉在了那金袍玉冠、威仪凛然的乾元尊脸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乾元尊部分眼神,但离坎仿佛能感受到那冕旒之后射来的、如同毒蛇般冰冷怨毒的目光!以及他宽大袍袖下,那被自己巽震刺留下的、耻辱的伤口!
四目相对!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三百一十七条枉死的冤魂,冷月消逝的月光,山伯隐忍的苦难……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沉冤、所有的牺牲,都在这冰冷到极致的对视中,凝聚、压缩,即将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离坎抱着泽兑剑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擡起。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痕。动作带着重伤之人的艰难,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探入自己怀中——那个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曾藏着象征血脉的半块龙纹佩,此刻,藏着一份更沉重的东西。
一张折叠的、颜色暗黄、边缘带着明显被烈火灼烧焦痕的信笺,被他用这只冰冷的手,极其珍重、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压垮的恨意,托了出来。
当这张信笺暴露在断剑坪惨淡的天光下,暴露在数千双灼灼的目光之中时,整个空间似乎都凝固了!
那信笺上,大片大片暗褐色、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惊心的斑驳血迹,如同泼洒的墨,如同凝固的泪,如同三百多颗心脏同时迸裂喷涌出的绝望!那血迹浸透了纸张,在折叠处形成深色的硬痂,散发着跨越二十年时光也无法消散的浓烈血腥气与死亡气息!仅仅是看着这血染的纸张,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悲怆就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离坎托着这张泣血的信笺,如同托着一座由冤魂骸骨堆砌而成的山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其高举过头顶!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举起的是整个龙渊阁的废墟,是整个二十年的黑暗岁月!
就在信笺高举过顶的刹那,离坎体内那沉寂的、属于履霜诀的至阴至寒内力,如同冰封的江河骤然解冻!虽因重伤而虚弱,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志,疯狂运转!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白气,如同极地寒流,从他周身毛孔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脚下冰冷的石面,以他为中心,竟瞬间蔓延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白霜!霜痕迅速扩散,覆盖了周围数尺之地,在粗砺的石面上勾勒出诡异而冰冷的图案!
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在生锈的铁器上摩擦,破碎不堪,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然而,就在这嘶哑的声音出口的瞬间,那丝丝缕缕逸散的寒冰内力骤然凝聚!履霜·凝音!
那嘶哑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淬炼、压缩,化作无数根冰冷、尖锐、无坚不摧的精神冰锥!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喧嚣的杂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与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直刺心湖!
“龙渊阁…”声音如冰锥刺入耳膜,带着沉埋二十载的彻骨寒意。
“三百一十七条冤魂…”“冤魂”二字,如同重锤砸在心头,带着泣血的控诉。
“在上!”最后二字,如同向天发出的血誓,带着不容置疑的悲怆与力量!
离坎托举血书的手臂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容因强行催谷内力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角一缕黑红的血丝无声滑落。但他眼神中的冰冷与决绝,没有丝毫动摇!
“二十载沉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中挤出,带着岁月的重量。
“今日昭雪!”“昭雪”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宣告着血仇终将得报!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万载玄冰打磨的锋刃,猛地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钉在乾元尊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这‘山河令’中…”他托着血书的手,如同托着那枚象征着罪孽的令牌。
“非绝世武学!”彻底击碎贪婪的幻想!
“乃通敌铁证!”字字如刀,直指乾元尊勾结金帐王庭的叛国之罪!
“弑兄血书!!”最后四字,如同四柄染血的巨斧,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轰然劈向乾元尊!直指其弑杀结义兄长乾元的滔天罪孽!
“血书”二字出口,离坎那高举着染血信笺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挥!并非指向乾元尊本人,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将一切黑暗与罪孽彻底掀开的决绝,狠狠地将那半卷拓本掷向乾元尊身前的地面!
染血的纸页在空中散开,如同几只折翼的、泣血的黑蝶!
啪!
一声并不响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断剑坪上的轻响!
那半卷拓印着乾元泣血绝笔、核心罪证的血书拓本,不偏不倚,重重地摔落在乾元尊脚下三步之遥的冰冷石面上!暗黄的纸张在石面上摊开,上面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斑驳刺目的暗褐血迹、以及那惊心动魄的滔天控诉,如同被剥开的、血淋淋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乾元尊那金线密织的明黄靴履之前!
离坎掷出血书拓本,身体因这全力一掷的牵动而剧烈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他猛地擡起头,那双冰封万载的眸子,燃烧着足以焚尽九天的恨意与冰冷的嘲弄,死死钉在乾元尊那张再也无法保持完美威仪、瞬间铁青扭曲的脸上!
嘶哑破碎的声音,再次通过履霜·凝音,化作无数冰冷的灵魂拷问,狠狠刺入每一个人的心底:
“干天!!”他直呼其名,如同惊雷撕裂伪装的幕布!将“乾元尊”这层金光闪闪的皮囊彻底撕碎,露出“干天”这个弑兄恶魔的本名!
“弑兄夺位!”字字如刀,直指核心!
“勾结外敌!”揭露其通敌叛国的肮脏交易!
“嫁祸忠良!”控诉其栽赃离坎、构陷龙渊的卑鄙行径!
“这!!”离坎猛地踏前一步,脚下霜痕迸裂!他染血的指尖,直指地上那摊开的、血淋淋的拓本,更指向乾元尊本人!
“就是你守护的武林正道?!”
这声质问,如同九天落下的审判之锤!不仅砸向乾元尊,更砸向了坪西那些依附他的门派,砸向了所有被其蒙蔽、或摇摆不定的所谓“正道”!
离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扫过全场那些惊疑、震骇、茫然的脸!扫过少林玄苦低垂的白眉,扫过武当清虚紧锁的眉头,扫过昆仑、峨眉、青城各派高手变幻的神色!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诸位英豪!!”
“你们所求的真相——”他染血的指尖,再次狠狠指向地上那摊开的血书拓本!
“在此——!!!”
话音未落,离坎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将手一挥!一股无形的气劲(虽微弱,却带着履霜诀的寒意)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