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买讯·干影初联
听风买讯·干影初联
通往龙渊阁故地的路途,蜿蜒于北地愈发荒凉的群山之间。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起伏的山峦之上,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肮脏抹布,随时可能拧下冰冷的雨滴。凛冽的山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裸露的岩石和稀疏枯槁的灌木,发出尖锐的呜咽。空气干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般的痛感,将离坎、冷月、炽阳三人包裹在一种无声的肃杀与压抑之中。
离坎走在最前,一身青衣在灰暗的天色下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他步伐沉稳,速度却并不慢,踏霜步在崎岖的山路上展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和效率,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借力滑行,最大限度节省体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的伤口在百草谷药物和自身内力压制下已无大碍,但眉宇间凝结的冰寒却比这北地的寒风更加刺骨。他不再刻意收敛气息,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如同移动的冰山。履霜诀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始终以他为中心向外延伸,警戒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风声掠过不同岩缝的细微差异、远处山鹰盘旋的轨迹、甚至脚下冻土深处冬眠虫豸极其微弱的生命律动…都清晰地映照在他冰冷的心湖之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龙渊阁废墟!那里埋藏着血仇的起点,也必将是他追寻真相的终点!任何阻碍,都将被巽震刺无情撕碎。
冷月落后离坎数步,白衣在寒风中飘拂,如同山巅不化的积雪。她步履轻盈无声,流泽无痕的身法让她如同融入这荒凉山景的一部分。清冷的眸子平静地扫视着四周,看似随意,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捕捉着任何可能与“毒蝎”吴钩或影堂相关的蛛丝马迹——一块被刻意翻动过的岩石边缘、一根不属于此地的、染着特殊油渍的枯枝、甚至空气中残留的、极其淡薄却带着阴冷杀意的陌生气息。她与离坎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非同伴,也非陌路,更像是被同一条命运之线暂时捆绑的同行者。沉默,是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
炽阳走在最后。火红的劲装在灰蒙蒙的山色中异常醒目,如同冰原上跳动的一簇火焰。她紧抿着嘴唇,俏丽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手中的离明刀并未出鞘,但刀柄却被她握得死紧,指节泛白。她几次想加快脚步追上离坎,质问他为何如此冰冷,为何护着那个白衣女人,但每每看到离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和冷月那清冷如月的侧影,一股莫名的委屈和倔强又让她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只能把气撒在脚下的碎石上,时不时踢飞一块,发出“啪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刺耳。离坎和冷月对此置若罔闻,更让她心头火起。
“喂!姓离的!”炽阳终于忍不住,冲着离坎的背影喊道,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我们到底要去哪?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有多远?!”她实在受不了这压抑的沉默和漫无目的的跋涉。
离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未曾回一下。冰冷的声音如同被寒风切割过,清晰地传来,只有两个字:
“龙渊。”
龙渊?!炽阳心头猛地一跳!作为离火刀门少门主,她当然听说过二十年前那场震惊武林的滔天血案!龙渊阁被灭门,盟主夫妇惨死,至今仍是江湖悬案!离坎…他要去那里?难道…他和龙渊阁有关?!那个白衣女人也要去?!他们追查的血仇旧案…是龙渊阁?!
一股寒意瞬间从炽阳脚底板窜上脊背,比这北地的寒风更加刺骨!她突然明白了兑泽那句“九死一生”的真正分量!卷入龙渊阁的旧案漩涡…那绝对是与整个江湖的暗面为敌!离火刀门…能承受这样的风暴吗?父亲…会允许吗?纷乱的念头瞬间充斥脑海,让她一时竟忘了继续追问,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那两个沉默而坚定的背影,心中第一次涌起强烈的不安。
三天后,一座依山而建、规模颇大的边陲重镇出现在视野中。灰褐色的城墙高大厚重,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和干涸发黑、不知是血迹还是污垢的斑驳。巨大的城门上方,两个饱经沧桑的石刻大字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铁壁关。这里是通往塞外和中原腹地的咽喉要道,也是坤元山庄势力范围西北边缘的最后一座大城。商旅、流民、江湖客、军卒…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浑浊的河水,在巨大的城门洞中涌进涌出,喧嚣、汗臭、牲畜的臊气、劣质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而粗粝的边关气息。
入城后,喧嚣更甚。宽阔的主街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铺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离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带着冷月和一脸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跟着的炽阳,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他的目标很明确——城南旧货市场深处,一家门脸不起眼、挂着“通汇典当”破旧招牌的铺子。
铺子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灰尘和旧铜钱混合的怪味。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稀疏、正就着油灯用放大镜仔细察看一枚玉扳指的干瘦老者擡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扫了三人一眼,尤其在离坎冰冷的脸上和炽阳那身醒目的红衣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问:“典当?赎当?”
“买风。”离坎的声音冰冷简短,如同两块石头碰撞。
老者闻言,枯瘦的手指微微一顿,终于再次擡起头,老花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仔细打量着离坎,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冷月和炽阳,慢悠悠地开口:“风有八面,不知客官…要听哪一面?东风贵,西风险,南风暖,北风寒…各有各的价码。”
“坤元风,影堂风,龙渊风。”离坎吐出三个词,每一个都如同冰锥坠地,寒意四溢。
老者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放下放大镜和玉扳指,慢吞吞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油腻腻的算盘,枯瘦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坤元风起于镖,影堂风藏于夜,龙渊风…那可是陈年旧账,沾着血锈味儿…”他擡起眼皮,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三百两,现银。或者…等值的稀罕物件儿。概不赊欠。”
三百两!炽阳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这简直是抢钱!她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却被离坎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离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三百两银子不过是尘土。他伸手入怀,并未掏出银票,而是取出了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现深邃冰蓝色、内部仿佛有氤氲寒气流动的矿石。矿石一出现,周围的空气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分。正是他在坤元山庄藏宝阁密室中顺手取走的——寒玉髓!此物乃极寒之地孕育的奇珍,蕴含精纯冰魄寒气,是修炼阴寒内力或打造特殊兵刃的绝佳材料,价值连城!
老者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寒玉髓的瞬间,猛地爆发出饿狼般的贪婪光芒!他一把抓过放大镜,几乎是抢一般从离坎手中接过寒玉髓,凑到油灯下仔细察看,枯瘦的手指激动得微微颤抖。半晌,他放下放大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的贪婪,恢复了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但语气却恭敬了许多:“客官…好手笔!请随我来。”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寒玉髓,推开柜台旁一扇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小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向下延伸,深不见底,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和灰尘味。油灯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脚下几级台阶。离坎没有丝毫犹豫,当先走下。冷月紧随其后,清冷的眸子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炽阳虽然满心不情愿和疑虑,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石阶向下延伸了约莫三四十级,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约莫十丈见方的石室出现在眼前。石室四壁皆是坚硬的花岗岩,打磨得相对平整,墙壁上镶嵌着几盏长明灯,散发着稳定的幽光。室内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石桌,几把石椅。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入口,站在石桌旁,低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幅巨大羊皮地图。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腰间随意地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他相貌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类型,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点跳跃不定的鬼火,异常灵动,闪烁着市侩、精明、狡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正是“听风楼”在此地的负责人——震雷!
“嘿嘿,贵客临门,有失远迎!”震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穿透力。他目光飞快地在离坎、冷月、炽阳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离坎冰冷的面容和炽阳那身红衣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寒玉髓开路…啧啧,看来几位想知道的东西,分量不轻啊。坐!”他随意地指了指石桌旁的石椅。
离坎并未落座,直接开门见山:“坤元山庄劫镖,影堂死士,龙渊旧事。开价。”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任何废话。
震雷眼中精光更盛,他走到石桌旁,手指在地图上一个标记着“坤元”的位置点了点,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
“好!痛快!那震某也直说了!”
“第一,影堂!近二十年崛起的影子杀手组织,专接见不得光的脏活,行事狠辣诡秘,不留活口。据点不明,首领不明,但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江湖草莽。疑点一:其行事风格和某些隐秘手段,与传闻中早已被剿灭的‘血滴子’残余有几分相似…而血滴子,当年可是与朝堂某些大人物关系匪浅!疑点二:坤元山庄劫镖的那批死士,虽然蒙面黑衣,但其配合阵型、搏杀习惯、甚至撤退时使用的某种特殊联络哨音…与现任武林盟主‘乾元尊’麾下直属精锐——干罡卫的基础训练科目,有至少七分相似!只不过,影堂的更阴狠,更毒辣!”
干罡卫?!乾元尊?!炽阳惊得差点从石椅上跳起来!冷月清冷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离坎的瞳孔骤然收缩!袖中的巽震刺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翻腾的杀意,传来冰冷的刺痛感!果然!果然与乾元尊有关!
震雷没有停顿,手指猛地滑向地图上一个被特意标注、画着残破阁楼图案的位置——龙渊阁旧址!
“第二,龙渊风!二十年前那场血案,听风楼当年也记录在案,疑点重重!最蹊跷之处:血案当夜,有数名当时在附近山中采药的药农,曾在深夜目睹龙渊阁方向,有数道极其耀眼的、煌煌如烈日坠地般的巨大金色剑光爆发!其形态、威势、光芒特征…与乾元尊成名绝技——干罡剑所特有的‘天威剑气’,几乎一模一样!此事当年被盟主府压下,说是药农惊吓过度看花了眼,记录也被销毁,但我听风楼…自有备份!”
天威剑气!出现在龙渊阁血案当夜!离坎的身体猛地绷紧!脑海中瞬间闪过兑泽的诊断——“干阳焚脉”旧伤,与“天威剑指”特性相似!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林天穹!乾元尊!血仇元凶!
震雷看着离坎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继续道:
“第三,坤元风!那批被劫的镖货,佛骨舍利是幌子,真正的目标,恐怕就是夹层里的‘山河令’!此令重现,绝非偶然!乾元尊已以‘护镖’、‘肃清江湖’为名,调动大批依附于他的门派势力和干罡卫,明为护镖,实则…像是在撒网!一张大网!目标是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离坎一眼,“震某不敢妄言。但有一点可以奉送——”
震雷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凝重和警告,如同毒蛇吐信:
“乾元尊的‘天威剑指’,已臻化境!其指力蕴含的‘干阳焚脉’火毒,霸道绝伦,中者经脉如遭烈火焚烤,痛苦万分,三日之内若无其独门解药或至阴高手不惜损耗本源救治,必死无疑!小兄弟,你身上旧伤未愈,若遇此人…千万小心!”
“经脉如焚!干阳焚脉!”离坎心中剧震!兑泽的诊断被彻底印证!震雷的警告,更是如同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乾元尊…林天穹!不仅可能是血仇元凶,更是他此刻最大的、近乎无法逾越的生死威胁!
线索!铁证!仇敌!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所有的一切,在震雷这如同惊雷般的信息轰炸下,瞬间串联、引爆!离坎的呼吸变得粗重,冰冷的眼底深处,是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和更加冰冷决绝的杀意!他不再需要任何犹豫!龙渊阁!必须立刻前往龙渊阁!那里,或许有更直接的证据!也是他直面血仇的起点!
“消息,值这个价。”离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他不再看震雷,转身就向石阶走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足以颠覆他认知的惊天信息!
冷月紧跟着起身,清冷的眸光扫过震雷,又落在离坎决绝的背影上。影堂与乾元尊的关联,龙渊血案当夜的天威剑气…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地方。她同样需要去那里。
“喂!等等我!”炽阳慌忙跳起来,追上离坎。震雷的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乾元尊可能是幕后黑手?影堂与干罡卫有关?离坎身上那致命的旧伤…她看向离坎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愤怒、委屈被震惊和一丝隐隐的担忧取代。
就在三人即将踏上石阶离开密室时,震雷那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和提醒:“哦,对了,免费奉送一个添头。乾元尊的‘盟主令’…已经发出来了。内容嘛…嘿嘿,‘彻查坤元劫案,肃清江湖败类,凡有嫌疑者,各派共诛之’…几位,好自为之啊!”
离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冷月眸光微凝。炽阳则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三人重新回到“通汇典当”昏暗的铺面,穿过拥挤嘈杂的旧货市场,再次融入铁壁关喧嚣的主街人流。然而,他们刚走出不过百步——
“铛——!铛——!铛——!”
一阵急促、沉重、带着金属颤音的铜锣声,如同丧钟般骤然从城门方向响起!瞬间压过了街市上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一个中气十足、如同滚雷般的洪亮声音,借助某种特殊的扩音装置,响彻整个铁壁关的上空!声音威严、肃杀,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盟主令!兹有恶贼离坎(化名),劫掠坤元山庄佛骨舍利重镖,杀伤护卫,罪大恶极!更兼其疑为‘龙渊余孽’,勾结影堂妖人,意图颠覆武林!今特昭告江湖,凡我正道同仁,见此人及其党羽(一女白衣剑客,一离火红衣女子),格杀勿论!擒杀者赏万金,提供线索者重赏!凡包庇、藏匿者,同罪论处!为武林除害,肃清妖氛,不得有误!此令——乾元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