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语
天人之语
槐树树干很粗,表皮粗糙,裂纹纵横。需四人合围才能抱住。谢檀缓缓伸出掌心,按在树皮上,粗糙的纹理从指尖划过,如同触摸一块饱经风霜的古石。
随后,她把耳朵贴在上面,闭上双眼。然而,等了半天,耳边除了微风穿过枝叶的低吟外,再无其他。
“果真是虚妄之说,我居然还有所期待。”她摇头自嘲一笑,起身打算离开。
要走的时候,树冠上面传来簌簌声。谢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擡头望,槐树枝叶茂密,遮天蔽日,看不出上面有什么。
须臾,树顶有人兀自说着话,声音空灵,听不出男女。
“从前,有一个小孩,傻傻的两锭银子就把自己给卖了。买他的人对他说,永远不会不要他,永远不会不理他。可买主却一再失约,甚至把小孩给忘了,小孩千里迢迢跑去找买主,她却对小孩避而不见。”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诡异的寒意,又似乎藏着无尽的悲凉。
“你说,这个买主是不是很可恨?”
“如果,你是这个买主,你会怎么做?”
谢檀听了心头一颤,指尖无意识攥紧,半晌,才轻声自语。
“如果,我是那个买主,或许会还小孩自由。”
“自由?”上面声音一滞,带着难以置信,随即又更为急促,剧烈。
“可是你买了他,给了他承诺,就不能.....失信于他。”
“承诺本身就是束缚,也许到了该松开的时候。”谢檀低声呢喃,好像在与那个小孩隔空对话。
“我既已解开了他行动上的自由,就不该在思想上再给他套一层锁链。”
“况且,那原本就是稚子间的戏言,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那声音简直要气急反笑,枝桠开始猛地抖动,像是有人在它身上砸了一拳。
“小时候当不得真,那现在长大后也当不得真吗?”
“是的,当不得真。”
“那之前说的在一......”
季殊合也不装了,直接开口问她。倏忽又想起谢檀好像从未跟他说过在一起这种话。心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痛,扶着树干的手痛的都在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快要支撑不住。
“所以之前甜言蜜语都是骗我的?”
谢檀听见他真实的声音,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用力咬住舌尖,借着那尖锐的疼痛才让自己保持几分清明。
她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朝前走,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在抖动,耳边的风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是的,都是......骗你的。”
季殊合正在气头上,自然并未发现她话里的沙哑迟疑,见她要走,心中的恐慌瞬间压过了愤怒。几乎是本能地从树上飞跃而下。
他踉踉跄跄冲向谢檀,用力抓住她衣袖,指节泛白,如濒死的人抓住一块浮木,如论如何都不愿松开。
“殿下,别走。”
若谢檀回头,必能发现他通红的眼眶,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祈求。
可惜她依旧背对着,一言不发,麻木地用力扯回衣袖,指甲在季殊合的掌心划过,留下几道尖锐的红痕。
季殊合见手中一空,又急忙从后面圈住她,他脸埋在谢檀脖颈处,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殿下,是不是我兄长他跟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如果是的话,我替他向您道歉。”
“我知道我有些毛病,我......我去您府里从来不走正门。平时脸皮也厚,老爱黏着你,也爱吃醋,还爱说些莫名其妙惹您不开心的话,如果您不喜欢,我都可以改。”
“我可以一个月只见您一次,在您身边当哑巴都行,当仆人也行,就像乌苏那样。”
“只是......您别不要我。别像小时候那样,又丢下我一次。”
“还有这个,您当初给我的。”他又慌不择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从后方递给谢檀。
谢檀垂眸一看,那是她扔给乞儿的钱袋子。原本靛青色的外布已经泛黄,系口处的缝线也有些脱落,露出几缕松散的线头。袋身似乎是被人用利器划破过,又被人笨拙的补好,针脚粗大,歪歪扭扭。
她盯着袋子没说话,季殊合却以为她是想不起来,兀自的把东西塞到她手上。
“没关系,殿下不记得也没关系,如果不喜欢那些记忆,也可以忘掉,就是别忘了我好不好。”他声声哽咽的哀求,与城墙根下平静漠然的乞儿截然不同。
谢檀后背薄衫已经湿透,还是有温热的泪不断滴下来,一下又一下,烫的她肩膀瑟缩,心都难受的皱成了一团,如同岸上缺氧的鱼,张大了嘴却无法呼吸。
她还要再挣扎,季殊合却抱她更紧,力道大的仿佛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不防,她动作一大,背后的人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谢檀鼻尖翕动,闻到些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谢檀不敢再动,身体僵硬,任由季殊合抱住。
血腥气越来越浓,谢檀喉咙滚动几次,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他,声音因长久未语而变得有些嘶哑,其中还夹杂些一些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受伤了?何人所伤?严不严重?”
“嗯,受伤了,心口好疼。”
季殊合脸埋在她后颈,久违的撒着娇,话音也有些模糊。谢檀一时听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心口疼。但无论是哪种疼,都长痛不如短痛。
她眼睛闭上,随后又快速睁开,眼尾通红,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季殊合,你兄长并没对我说些什么话,只是我自己做不到他说的那些承诺,我做不到一生一世只有你一个。”
她顿了顿,察觉到肩膀上的颤动一停,随后越来越厉害,深呼一口气,压下心里快要死的酸胀,还是一字一句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