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放晴
昨夜的金州下了整夜的雨,还伴着雷声。入睡前裴焕生以为雨季暂时不会停歇,怕是要过了清明才得放晴。却是在二月的最后一日,大清早的,就见到了阳光。
还有些冷,带着风,让人不太舒服,可是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暖和的。邻里甚至是将被子拿出来晒,悠哉悠哉地搬着板凳,坐在院落里头嗑瓜子。
裴焕生看着刺眼的阳光,有些恍惚,他歪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崩断了。
他意识到,金州放晴了,祝升不会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这样的,有时候不知道见的是不是最后一面,没来得及道别,就先分别了。他和祝升算得上是有这么一段过往,一段情缘了。但他们总归不是一路人,还是要分别的。
裴焕生这么想着,幽幽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他将平又唤来,让他趁着天气好,将衣物被子都拿出去晒晒。
平又今日没见到那位夜桥的祝升,想来他们之间是不会再见面了。正如平又一直想的那样,裴焕生身边人来人往,没有谁会为他停留的。只有自己,还有时夜,兴许会一直陪着他。等日后裴焕生不想再做生意了,金喜也会离开的。
无论是情人,还是朋友,裴焕生都很难留住他们。甚至是师父。好在裴焕生也没有要留住谁的想法,他看得开,仿佛也认定了自己是孤寂飘零的命。
平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外面的天气,弯着嘴角笑了一下:“的确是好天气。”
直到如今放晴,裴焕生才觉得春光正好。只是他也有点可惜,不知道祝升离开时,是否看到这样好的春色。
他和时夜再一次去看北边的地,上次来时阴雨连绵,路不太好走。今日虽然放晴了,但也全是泥泞。他看了一下水土流失的情况,他规划了一下,过些日子天气依然很好的话,等路好走了,就把这些树全部伐了,再平整土地。过段时间,就去挑桃树。
午后天色有些阴暗了,但也没有要下雨的样子。清明在即,他去了来香园,查看各地茶叶的情况,定了新茶的价格,留了几批在自己手里,打算送人。
金喜来到来香园时,就看到裴焕生在帮着分拣茶叶。听时夜说他一早就去了北边看地,计划过几日砍树。金喜不由得想,好像祝升的离去,对裴焕生的影响实在不大。就像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各自好聚好散,似乎这段情谊不曾存在过。金喜这么想着,也就放下心来。不过可惜了祝升,还想着要回来。
就算是这样,金喜也觉得两人不太有什么可能了。于是也就没跟裴焕生说祝升还会回来的话,兴许那时候裴郎君贵人多忘事,又把祝升给忘了呢。兴许祝升压根不会回来,只是随口说的戏言呢。
金喜走到裴焕生身边,陪着他挑挑拣拣,但基本上是一把抓,胡乱放,差点被裴焕生一脚踢出去。
“来我这添乱是吧。”裴焕生笑着抬腿轻轻踢了他一脚,“君山银针和大红袍倒是拣好了一些,给你姐姐和汪老板送去。”
金迎还没过门,裴焕生在这里不好称汪鸿之叫“姐夫”,也怕惹金喜不高兴。
金喜听了点点头,说:“他俩的婚事定了,四月十九大婚。真是便宜汪鸿之了。”
听他这么说话,裴焕生都能察觉到他在咬牙切齿。他忍俊不禁,将手里最后一点茶挑拣完,拍了拍手,和金喜从后门出去,再走几步,就到了他的草屋。
“那我得想想准备什么好东西送上了。”
“他们两个生意人,你送些金银财宝,他俩肯定乐呵乐呵。”金喜开玩笑道,他们这些人虽然俗气,但是真的要是送银子,反而像是在看不起人。
裴焕生连连摇摇头,才不会将金喜的话当真。
金喜说:“上次你送给汪鸿之他娘的镯子,听闻夫人很喜欢啊。”
“是吗。”裴焕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金娘子大婚,倒不能也送一只镯子吧。”他轻轻笑了笑,落座后开始煮茶,“你呀——就别给我提这些有的没的了,真没一句可靠的话。”
金喜吐了吐舌头:“哪有。我也犯愁送什么好呢。”
裴焕生取出一盒茶叶,他看了眼,发现并不是他常喝的龙井。这茶叶子曲卷,呈现褐绿色,光滑油润,闻起来香气浓郁。
裴焕生有些恍惚,夹了些茶叶放在壶里,滚烫的开水冲下去,蜷曲的叶子舒展开来,几乎填满了整个茶壶底部,汤色浓郁色如琥珀。
“铁观音。香气四溢,十分怡人。但喝起来实在太涩。”裴焕生不怎么喜欢乌龙茶,像大红袍也是陪着汪鸿之才喝两口的,至于铁观音他平日里更是不会碰了。
金喜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见裴焕生没有换茶叶,知道这个话题得聊下去,得要说些什么了。
“是祝升之前在这喝茶留下的吧。”
裴焕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太忙,他来这里的次数兴许比我还多。”说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把玩手里的小茶罐,“西湖龙井竟然都被他换成了铁观音。”
金喜耸了耸肩,接过茶壶倒掉茶水,再次添水。他动作轻缓,说话也漫不经心的。
“他就这么走了,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像是没来过金州,不存在过似的。”
裴焕生愣了愣,旋即一笑:“他是夜桥的祝升,本就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不奢求什么,不幻想什么。金州的雨季过去了,那么他和祝升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债也都一笔勾销了。
金喜见状,会心一笑。茶水倾泻而出,聚在杯中,打了个旋。他将杯盏推过去,一杯上好的铁观音放在了裴焕生的手上。
“他人都走了,还让我们喝铁观音,真是要命。”金喜打趣道,“不愧是夜桥的祝升。”
裴焕生若有所思,轻轻地“嗯”了一声,轻嗅铁观音的香气,但是茶水入口的一瞬间,他依旧觉得这茶太过于苦涩。
果然,他还是不太喜欢乌龙茶。
不过倒也能勉强入口。
在日后,裴焕生爱的茶就从西湖龙井换成了铁观音。
再过些时间,等来了清明。金喜去祖坟上坟,平日里对着灵牌上香不够,如今还得在祖宗坟头磕几个响头求个平安顺遂。
他再一次见到了他娘,金喜给她烧了纸钱,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字,记了他娘的名字。冰凉的石碑在春三月里十分冻手,金喜的手触上的那一刻,被凉意刺了一下,瑟缩回来。
“……阿娘,你的墓碑真是冻人。”
刚刚大家一起拜过了,如今只有金迎陪着金喜留了会,金佑他们先一步下山去了。
金喜说的话不太正经,没有什么规矩,好在这里也只有他和金迎两个活人,没其他人会听见。
“我生来,你故去。有时候我也和裴焕生一样,想着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偷走了你们的人生。”金喜小声地说着,他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却还是被金迎全部都给听着了。
金迎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她的这位最小的弟弟,娘为了生他而死,在家里倒是没有受过多少的宠爱,更多的是长辈们在溺爱骄纵,对于他任何淘气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每每想要和他讲些什么道理时,都能被一句“算了吧,他从小没娘”给盖过去了。于是他从不被给予厚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目光都是落在他的哥哥姐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