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一寸灰 - 晓棠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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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向瑾与皇帝一番话不投机,回到房间自己生了半宿的闷气。但他琢磨着琢磨着,倒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想开来,未钻进死胡同。说到底,不过是未留颜面地戳穿了他那些伎俩罢了。这人竟是数年如一日,做了皇帝也未见城府深沉。如此,换个思路来看,比起暗里占尽便宜,面上粉饰太平的作风,似乎这般反应,才与他记忆中率直坦荡之人如出一辙。

总之,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抱怨的。事情是自己做下的,认了也便认了。况且,眼下正是事半功倍各取所需的局面,还有何矫情之处。

之前他与福安所言,有戏谑之意,但也并非全盘玩笑。当年之事,如刀刻斧凿般在他稚嫩的心尖刻下无法抹灭的痕迹。独自在山洞中等待的彷徨和那人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时的绝处逢生之感,他从未曾对人言。只是,之后数年,每每感到孤立无援迷茫无望之时,他总会拿出那把匕首反复摸挲,心也便随之沉静下来。

向瑾清楚,此乃他自己心底的隐秘,与人无尤。和旁的人皆不相干,包括成景泽在内。

他折腾了半宿,福安也陪至夜深。虽没睡上几个时辰,但向瑾仍赶在天亮前爬了起来。他决计要做的事,雷打不动。福安睡在外间,他在房内用凉水简单漱洗过后,穿戴齐整,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时辰尚早,他面对东侧寝殿,站在院内靠后一些的位置,省得跟堵人家房门似的。着实困得慌,甫一站定,少年不由自主地打着哈欠。手还未放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他侧后方月牙门中走了出来。向瑾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大脑正开小差,脱口而出,“你怎么起这么早?”

成景泽见到他也倍感意外,他以为向瑾至少有好一阵子是要躲着自己的。

陛下眉心微动,向瑾率先回过神来,跪下行礼,“臣失礼,请陛下责罚。”

成景泽,“……不早了。”

向瑾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抽,“敢问陛下这是晨练已过?”

“嗯。”

向瑾懊恼,“那臣明日再起早些。”

皇帝无奈,“住在此处,不必拘谨,依日常作息便好。”

向瑾扬起头,“臣有一不情之请。”

成景泽下意识就想要给他堵回去,既然是不情之请就算了吧。但昨日无一为了劝谏毕竟挨了板子,他若是一个字也未往心里去,未免太不近人情。

陛下默了默,“起来说话。”

向瑾并未拖沓,利落起身,径直道,“臣请跟随陛下晨起操练,强身健体。”

成景泽锐利的目光扫过来,打量他半晌,“听说林将军有意亲授世子武学技艺。”

向瑾有备而来,“彼时臣辜负林将军美意,自当负荆请罪。”

“现下幡然颖悟,亦不迟。”

“谨遵陛下教诲,”向瑾不紧不慢,“但臣有自知之明,并无习武的天分,唯恐枉费将军心血。”

成景泽被他气笑了,“你的意思是,林将军心血工夫宝贵,朕闲着也是闲着?”

“臣不敢。”向瑾眨了眨亮晶晶的黑眸,神色中自有这个年纪常见的灵动与狡黠,但并不令人反感。他实话实说道,“臣在丰城时听闻,陛下初入飞鹰军不久便自建先锋营班底。据说陛下择选的皆是瘦小不起眼,在军中遭人嫌弃的少年,加以短时调教,身手无不突飞猛进。不出半载,各个独当一面,令蛮夷匪患闻风丧胆。”

成景泽如刀似匕的目光在他细瘦的胳膊腿上绕了一圈,冷笑,“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向瑾执拗,“陛下可是怀疑臣吃不得苦?”不待他赌咒发誓据理力争,成景泽轻飘飘地扔下三个字,“朕没空。”

向瑾一瞬间好似攒足了劲意欲挥出一拳,却察觉对面不过一团棉花,没着没落。

“陛下,”他咬牙喊道,“兄长曾允诺,待战事平息,他会亲自教导于我。”

成景泽只是脚步略顿,并未回头。

他无情道,“国公府家传,朕不懂。”

向瑾:“……”

他早先便隐隐察觉到,除去众人皆知的同僚情谊,成景泽与兄长私交该是不错。但凡他提及兄长,接下来提出的请求,诸如吃腻了野味,再诸如累得走不动……大抵会得到纵容。

他深知,此举管用,但不可多用。谁知今日亮出底牌,竟无济于事。孩子出师不利,气得踢翻了好几块脚下的石头。

是日早朝,意料之中的群魔乱舞。

日前,成景泽一意孤行地提拔了六位二流世家的子弟填补六部空缺,打了内阁一个措手不及。加上不久之前那场自上而下,从后宫到前朝,由京城至地方的动荡,不由得人不多想,这朝堂的风向似乎要变了。

过往三年,除去最开始的排除异己强势夺权,遭人诟病,待地位与朝政稳固之后,这位年轻的新帝在政事上并不算强势。换句话说,便是马背上的武将不擅治国,力有不逮。

众所周知,前太子现康王为先帝的嫡长子。当初庆王资质远胜武王,只是输在生母位份和外家势力上。其在就藩之时早已野心勃勃,对长子成景睿的教养也是隐隐按着太子的规制来的。而成景泽算什么,一个生母不详半路捡回来的私生子。据传,庆王原本是打算给些银钱打发了的,是王妃刘氏宅心仁厚,才力排众议留下他,给了庶子的身份。但成景泽野生野养着长到十几岁,并不适应王府规规矩矩的生活,哪怕是请了博学多识的大儒先生细心教导,亦朽木不可雕也,学问远远不如其他在王府中长大的幼年弟妹。好在,生了一副好样貌,且身手

不赖,适逢内战十年,缺兵少将,扔到飞鹰军中历练,意外成就一番沙场功勋。

因而,哪怕兵权在握,平定四方,登基三载有余,成景泽在世人眼中仍是一个能武不能文的武夫形象。甚至,他自己也不藏着掖着。他在前朝沿用了武帝时的内阁及六部班底,后宫保留内务府操持,政事上依赖首辅与众阁老决断,顶多是增加暗卫监查威慑。时日久了,更加助涨老臣抱团倚老卖老,阳奉阴违的风气。众人嘴上不说,心理皆有杆秤。长此以往下去,待兵权亦被架空之时,便是康王取而代之之日。

但成景泽总是有本事在大局在望之际出其不意,譬如当初的逼宫夺位,再譬如现下的先下手为强。他隐忍三载,处处掣肘,单是恢复科举一事,便屡遭搪塞。于是,他另辟蹊径,在破格擢拔崔氏家主之后,又乱点鸳鸯谱似的,点名出身中原腹地二流世家名声在外的子弟入仕,也不管人家是否应允,亦不考虑其入朝为官被架空的局面。

六人之中,有明哲保身者,就会有铤而走险者。这一批不堪大用,那他就再把网撒得宽大些,那些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唯谢家、王家、元家等马首是瞻的小士族,未必无有野心家。他撬动朝堂的边边角角,即便与实权势力徒劳无功,但架不住内阁那几个老家伙自己坐不住,草木皆兵,试图将一切不可控的变故扼杀在摇篮中。

于是,在早朝后的小范围议事时,谢首辅主动提及恢复科举的迫急可行,本以为皇帝不得推三阻四地做做样子,谁知成景泽一锤定音,“首辅此言甚是,即刻筹备下去,不得延误。对了,抚州水患危急,治水一务事不宜迟,若无适当人选,便派崔侍郎前去吧。”随后,皇帝拂袖而去,徒留一众阁老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户部卢尚书望向谢首辅。

谢居玄老神在在,“陛下长进,国之幸也。”

长进?不知是谁嗤笑一声,各人心照不宣,不以为然。

成景泽一连串的组合拳下来,彷如照猫画虎,并无章法远见,目的昭然若揭,属实算不上高明。在这些老狐狸眼中,颇为不屑。之所以一时得逞,博得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成效,一是机缘巧合,清洗动作在前,连太后与康王也吃了大亏不得不暂避锋芒,众人短时之内无人甘当触霉头的出头鸟而已。二是以谢太傅为首的阁老过于杯弓蛇影,沉不住气,不过一套上龙袍的鲁莽武将,自以为学了些个阳谋皮毛便迫不及待地轻举妄动,让他得意忘形一时,又如何?

成景泽步出养心殿,步伐比往日快了不少。他刚要抬手,方才记起,今日随行的是无二,非是无一。也好,少了人在他耳边叨叨。

他转了个弯,直奔慈宁宫。内务府当值的大太监跟在身后一溜小跑,愣是没跟上。

太后慈爱,体恤陛下操劳,特地免了日常问安。但孝字当头,每月还是要来一回的。陛下礼数周到,毕恭毕敬,虽因科举落停一事误了时辰情有可原,还是主动向太后诚恳请罚。太后怎舍得,于是皇帝自罚思过半月,除上朝之外,寸步不出,议事、请安皆免了。

陛下离开时,大太监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不待喘息片刻,又随着殿下回返,踉踉跄跄,叫苦不迭。半晌,内殿响起李嬷嬷的低声咒骂,“小人得志!”

因着前往慈宁宫做样子,耽误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但比起往日议事至夕阳西下,陛下今朝回到寝殿的时候尚早。也得亏是回的早,不然他这一亩三分地好悬没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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